來到直貢天葬台,山穀豁然開闊。對麵連綿的雪山終年不化,擋住了禿鷲飛去的翅膀。據說沒人知道禿鷲飛越雪山後住在哪裏,不知道它們飛走後,怎樣洗去翅膀上從天葬台沾染的血漬……當看到直貢天葬台清晨召喚它們的嫋嫋桑煙,禿鷲成群地再飛來時,身上的翅羽總是幹幹淨淨……
我的外婆,就是送到這裏天葬的。按照她的遺願,我們把外婆生命已經離開的肉身,布施給了禿鷲。
這天,我們與天葬台近在咫尺,遙望被鐵絲網維護起來的天葬石台,它並不宏大,泛著深青的光。
我們環繞著它慢行著。到處丟棄著亡者的遺物。澤宗蹲下來撿起某個藥瓶看。
“這些東西比死去的人存在的時間還長……”澤宗的臉色有些蒼白,我朝她手上的空藥瓶望去,一個生硬的化學名稱,治療胃癌的藥劑。而天葬台,這時禿鷲們飛走了,那個曾服用這瓶藥的亡者又飛去了哪裏?如澤宗所言:這藥瓶存在的時間比人的生命還長啊。
“您什麼時候出家的?”回過頭,搭我們車的老僧人也在默默眺望天葬台,我禁不住問他,是因為,麵對天葬台,活著,竟顯得如此虛茫。
我希望找到答案。
“我40歲出家在這裏有20年了。”
“您的寺院在……”
“我沒在寺院,我住在山下的小屋裏。”
我和澤宗有些愕然,40歲出家,那麼他是有過在家經曆的。
繞行天葬台三圈,我們該下山了。路上,我們沉默無語,我回想著老僧人遠眺天葬台時那恍若隔世的目光。
車外的山巒在斑斕的晚霞中遊動著。
“您結過婚嗎?”我鼓起勇氣終於開口問。
“那是在20多年前……”老僧人的故事像山穀深處的歲月之蟒。
“我們生有一兒一女。她35歲那年,得病去世了。我把一雙兒女養大,我就從草原搬來在直貢提寺下住著,我出了家,20年來每天都要去寺裏朝拜,順便看看亡妻天葬的地方。”
“20年一個人住在這裏就為了天天去看望她?”澤宗吃驚地問。
“是呀,她走了有20多年了……”老僧人望著前方微笑道。
“您現在……還難過嗎?因為她的早逝……”澤宗的聲音嗡嗡的。
“現在,我的心已很平靜,也很放心。她離開這個世間時,得到了很好的超度,我能這樣送走她,我很滿意。”
“她,一定很漂亮吧……”我想,我想說的是,“您愛得多麼……”
汽車在山路上蛇一般盤旋著。快到山底時,天色昏暗。
老僧人沒再說什麼。他撥著念珠,安詳地望著前方。
天快黑了。老僧人到了。他下車向我們揮手道別,望著他身後孤單的土坯房,想到他20多年來在這裏守候的日日夜夜,雙閏的春天那一刻,突然有把雙刃的利劍,插在了我們的心上……
塵世間找不到的愛情啊,竟珍藏在出家人的心裏,也許這就是我們來到德衝溫泉獲得的洗禮:讓我們遇見這位身懷真愛,一心皈依的紅衣僧人……
漫天的星星似乎在無言訴說,溫潤的泉水泛著成千上萬的水泡,像以密語簇擁著我。澤宗在樓上已沉沉地睡了,萬籟寂靜,我的眼前,隻有那位老僧人,那個堅守愛情堅守信仰的男子,那遁入空門的背影,充盈著唯一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