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炎熱的夏季,我的心也流汗了。我逢人就說:“我要回西藏了,真的!”我的喜悅那麼灼熱,以至於自己也感到窒息……
我真的就要回去了麼?曾經多少時候,我回味著那片潔淨的天空,想象夜裏,遠河飄著歌。哪怕隻在家裏的小院,也能細聽牆外濕透的白樺林隨風窸窣的聲音而遐思不盡。每天清晨起來,鳥雀就像滴在屋簷的雨,歡快地鳴叫著,使我心裏充滿了溫情。草坪上,陽光泛著一窪一窪的銀光,幾乎令人心醉神迷!在上班的人流裏,每一束長發都飛舞著,好像藍天裏的白雲,鋪成波浪般的清溪。
是啊,我就要乘機而去。當機翼在雲海裏緩緩滑動,那些無盡的山呀,依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高的土地把我默默牽引。它們像粗壯的手臂,隆起的肌肉表達著遠古至今的執著和艱辛。而林立的雪峰,鋥亮的尖端刺向天空,反射出茫茫寒光一片,也裸露著自己年輕的身軀……
哦,不知奶奶的那串乳白色象牙製念珠,在我迷惑的時候,還會不會堅硬地貼於我的額頭;不知我是否還能虔誠地走進廟宇,深深頷首;不知爸爸喝過酒後,還會不會睜著一雙曆盡滄桑的眼睛,讓草原翻卷在四周;不知月色姣好時,有沒有長袖翩舞;不知黃昏,街上人流稀稀拉拉時,藍色還會不會飄成我心裏不去的寂寞。
離開兩年多的時間裏,家鄉的一切是那麼遙遠又清晰,像一個清淡的夢境,與我始終保持著恒距。當有一天,她終於震動在我心裏,凸出的岩石、低窪的草地、裹著綠頭巾的婦女……我真不知,不知我該怎樣地,在淡紫色的山群裏,也輕輕,輕輕地成為她的風景……
聽說,暗紅色的酒吧已在拉薩街頭悄悄蔓延。月光下,再沒有人縱情歌唱。年輕人慣於走進精巧的屋裏,讓濃濃的酒混濁於心中。
聽說,刮了整整一個冬季的大風,依然在每天中午掀起黃沙,覆蓋街頭。風裏,有姑娘們驚慌的笑聲,也有老人合於胸前禱告的手。
聽說,在清晨或者晚上,會有一陣突然的冰雹夾雜著暴雨,把家裏的向日葵、西紅柿打得百孔千瘡,於是在辦公室裏,媽媽們便有了興奮的話題。
還聽說啊,來自各國的國旗顏色,無論在曠野還是山村,都與飄揚的經幡那麼和諧。它們像跳動的音樂,使西藏的整個盛夏開始流動……
這是真的,我迫不及待地就要回去了。想著將永遠告別這喧囂和沒有表情的人流,忘掉這座灰色又擁擠的小城,心裏真是百感交集。是呀,雖然長江水每天從這裏流過,但已無從找尋雪山的冰肌玉膚。滿天星鬥時,望眼夜空,也感受不到茫茫宇宙的存在。我已停滯得太久太久。
啊,我但願,在那清涼的家園裏,永遠隻有牛羊和我。
而西藏呀,我知道你一直在承受每個子女的離去,等待著每個同胞的回歸。雖然季節使你的情緒如潮起落,但在你褐色的眉頭上,等待是那麼永久!
於是我渴望著,渴望寒風再一次撕裂我;
渴望刻骨的聖潔在我的血液裏湧動,
渴望用額頭去觸及如冰的石頭,
渴望成為一座越來越挺拔的雪峰……
啊,西藏!我已洗淨身上的塵土,請你伸開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