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裏不屑,懶得跟他虛以委蛇,“韓大人白白耗在紅玉這裏,可是求不了什麼功名利祿的。”
韓世忠沒料到她這般語氣,開口說了他同她的第一句話,心平氣和,聲音渾正,“紅玉姑娘,你若是想要返回席中,對童宣撫再次下手,可不是明智之選。”
先前梁紅玉那一劍殺氣明顯,僥幸混了過去,再來一次,哪有那麼容易。
紅玉手裏捏著的陶壺驟然收緊,卻因為太用力,陶壺一下子落到水裏,撲通一聲,破了整個靜夜。
看來昨晚真是聽去了。
“韓大人,紅玉可全當你這是酒後渾話了,童宣撫是何身份,紅玉又是何身份,莫鬧了笑話。”她越發篤信韓世忠是對名利急切之人,不然昨晚也不會鬱猝到睡了廊沿,如今隻需捉了她去邀功,便可以他被辛興宗搶功之憤。
“你若是因汲汲功名,求而不得,不用在紅玉這裏找痛快。”
麵對紅玉沒有遮攔的話,韓世忠被堵了一下,他愕然失笑,“有名有利固然好,但是要我去沒臉沒皮,求名求利,我是萬萬做不到。”
語氣是利爽,無芥蒂的,“韓某出身鄙陋,籍籍無名,一身的血決計是洗不掉了。有戰場我就要上,有敵人我就得殺,腦袋吊在刺刀上過日子,能活一天是一天,有那算計的功夫,還不如用來多喘兩口氣。”
他本就生的劍眉朗目,因為笑意,一雙黑黝的眸子,更加深邃。
他好奇,走動了幾步,站到了拱橋的至高點,“倒是你,一介女流,為何如此冒進,想要沾染鮮血?”
韓世忠看著端坐在河沿邊的少女,她頭抬得有些堅毅,晶晶亮的眼神,就像是樹梢上倒映下來的月光。
梁紅玉也笑了。
她幾分訝異過後,漫不經心跟著上橋,腳步輕盈卻走得慢,邊走邊道,“童貫帶著你們幾乎是血洗了兩浙,聽說每攻陷一座城,童貫便下令洗劫,公私財物,盡數收歸進他的腰包,他也不嫌沉得慌。”
梁紅玉這段時間陪著京口公子哥往外跑,騎馬射箭都是有目的,他人一張嘴,她都帶著耳朵往心裏記,尤其是關於童貫的。
“清溪幫源峒一役,農民起義軍的家眷也遭到了清洗,士兵得令童貫命令,把婦孺的裸屍掛在樹林。聽說掛屍的林子已是連綿不絕,場麵可怕,而童貫對朝廷上報是畏罪自殺。”
終於走到了橋上,紅玉陪著韓世忠站著。
她側頭衝他笑,輕鬆的,不經心的。“韓大人,你說,童貫這般,足夠叫人恨得扒皮啃骨,這世間還缺殺他的人嗎?用得著我動手?”
水麵上的紙錢還在打著轉兒,梁紅玉的聲音跟著浮浮沉沉。
“我一介女流,雖苟且入了妓籍,但幸得雲姨抬愛,堪堪保全自己,全了良知。”
“我梁紅玉就是不樂意伺候他。”
“今日之事,紅玉實屬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堵了口氣,動作粗魯些,泄憤罷了,韓大人當不得真。”
似真似假,語氣裏化不開的笑意,難辨底細,倒讓韓世忠晃了神。
他張口竟啞然了。
他見梁紅玉似笑非笑的嘴角,她鎖在河麵上的目光堅定又冷清,他神色不易察覺的隱晦一下,索性不再言語。
水麵飄著的紙錢有些沉了底,一輪倒月被風吹得破碎又美妙。
他們就這樣並肩而立,無聲的望向還在笙歌糜亂的雲樓方向,梆子聲再次響起,京口的夏夜,纏綿的披蓋在兩人同樣鏗鏘挺直的肩膀上。
莫名的,兩人似乎都有察覺,一種信念在兩個人的胸腔之間呼嘯而過。
眼前的綺麗,就是他們的宋朝國土,像是患病癱瘓在床的病人一樣,沉重又頹敗,卻隻是看上去很美,那一身死肉,也隻是障目之下的紅潤白胖。
“韓大人,該回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