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局愈來愈多了。
任何理由,或不需要理由都能成局。二三人至八九人不等。凡是局,都有些氣勢。觥斛交錯,盤碟堆置,人聲笑語……像唐詩裏的那句“醉和金甲舞,擂鼓動山川”——這是典型的中式飯局。
從呼朋引伴那刻起,就意味著一場好戲即將開戰,到小姐報出菜單,“筷弩撥張”的氣氛已醞釀成熟,到七大盤八大碟上來,轟轟烈烈的吆五喝六聲也響起來了。有酒精的推波助瀾,高潮是要迭起幾次的。誰都不甘心別人沒醉,雖然別人醉了他未必有好處。
麵對喧騰的菜和麵孔,很自然地就酒酣耳熱了。勸酒的,拒喝的,半推半就的……每張麵孔在氤氳的煙霧熱氣後浮動,慢慢,一些平日寡言的人話多起來了,而平日就多話的,你真不知怎樣才能遏止他狂熱的說話欲望。
曾看過幾張酒過三巡後攝下的照片,一群昔日溫文的紳士淑女們個個麵孔綻放紅光,醉眼迷離,衝鏡頭呲牙咧嘴,舞之蹈之……這許是他們生活中最失態也最放達淋漓的時刻吧。
伴著酒的中餐,吃到後頭總讓人生出幾許放肆與恣意,歡聲一片裏,甚至以為人生是場不散的宴席。不過,終於散了,獨自回去的路上,每有擋不住的興味索然襲上心來。方才說了什麼?吃了什麼?轉眼就模糊了。腦滿腸肥外,似乎沒有更深刻的精神回憶……僅僅隻是調動了一場嘴巴的鏖戰而已。
自古世事難兩全,大快朵頤之餘,自然不能又苛求風雅的形式。相比,西餐雖然味道不對大多中國人的胃口,但形式卻雋永許多。
在北海呆的半年,認識的朋友中有幾位西餐愛好者,於是常去一家西餐廳。
疏置的台子和靠椅,鋪著綠格桌布的窄長台麵上有枝新鮮玫瑰,淡淡的鋼琴曲淌過,一小杯橙紅的開胃酒上來了,再是悅目的沙拉和一些簡單食物。吃的內容無關緊重,流淌的音樂洗滌著食欲,後來你發現隻是吃進了一種情緒。那些沙拉、紅酒、小麵包,不是為腸胃而準備的,它們像音樂一樣,都隻是情緒的佐料。這異地的西餐,即使是黑椒牛排,擱在鋪著餐布的盤中,也有著謙遜文雅的風度。
相比,中餐完全是別樣的風情,一盤油淋生菜看著也有它獨自的熱鬧,一碗雞湯米線亦有它的典故出處,更別說“東坡肉”、“三杯雞”、“夫妻肺片”之類了——中國菜是樣樣都亮烈,樣樣都有著深厚的民間背景。
此外,中國菜還可編排出許多閑趣。《老殘遊記》中的黃人瑞請請老殘吃“一品鍋”,老殘笑曰鍋中是“怒發衝冠”的魚翅,“百折不回”的海參,“年高有德”的雞,“酒色過度”的鴨子,“恃強拒捕”的肘子,“臣心如水”的湯——這真是一種典型的中式風味和中式風趣。若要換作西餐,老殘恐要說,“尚未出閣”的牛排,“風韻正好”的煎蛋了。
通常,如果你對生活感到有些乏味,急於想通過某種方式找尋激情時,那就邀三兩人去個熱鬧的中餐館,喧嘩聲浪與飽滿味覺很快能衝淡你的乏味感。一番大啖中,人生的虧空似乎都暫且補了回來,腸胃的充實使你以最快的方式獲得了簡單的歡娛。
而當你想領略一些溫柔的情緒時,就去西餐廳,那裏的侍者連舉著托盤向你走來的姿勢都是意味深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