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莊。薄霧的早上,在河邊遇賣鹽水蝦的提籃老嫗,淡紅小蝦,味鮮而美,想再去買些,老嫗已不見。餘下的蝦充滿感情地吃,吃一隻少一隻,到哪找那麼本色好吃的蝦?隻鹽水淖過,滋味澹泊。
蘭溪。人民路上有家雞子餜店,晚21點後似才營業,在人民路上走,等開門,狀近癡情。本衝雞子餜而去,白粥為佐,不想,第一口,粥在口腔裏蔓妙地升騰起,頂到上齶後散開,人就有點呆,粥像把人架起,輕輕的。它不跳入咽喉,略作停頓後開始升空,幾乎能感覺它上升的那瞬間,溫存,體貼——《隨園食單》中說粥,“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後,謂之粥”,這粥正是這樣。之前,我對粥沒特別感覺,尤其白粥,必佐小菜,但那碗粥,任何一物對它都累贅,它隻能是白粥,不著一字,包羅萬象的白粥。
成都。黃龍。冷,不想和自己的體力格鬥,在山腳下等團。不少攤子賣青稞餅,黃油煎的,薄薄一張,味道很幹淨,不拖泥帶水,還有它散發的熱度很宜人。一會兒買一張,因為冷,不停地吃,好在那薄薄一張怎麼吃都撐不著,它很快消失在腹內冷空氣中。還需多少張餅才能驅走體內寒氣呢,竟不確定。後來看人說,那餅並非正宗青稞做的,是小麥,小麥就小麥吧,未必比青稞不好。此後隻要在旅遊版中見“黃龍”兩字,立時浮上黃油香氣。
深圳。街拐角夫妻店,雞蛋炒粉,米粉細細的,不幹不濕,紅椒青蒜。店裏多是外鄉人,或者每人都吃出自己家鄉味:移民城市,小吃店本不用太個性,像湖南牛肉粉,粉太粗,味道強悍。人都認為自己慣吃口味最值得推廣天下,興衝衝,跑外頭世界來推廣,失利的不少。吃食即水土,弄不好水土不服。這店夫妻沒把家鄉土隨身帶,各碗擱一點。他們的碗是空的,包括餛飩,沒有流行的福建餛飩蝦油味,隻是碗清白餛飩。
南昌。我對食物向來喜新不厭舊——曾經,有家賣粉麵的店,藏於老街,我吃了可能有七七四十九碗,直到它消失。我在店址周圍打聽,不信這麼美味的店無端失蹤!它搬去哪了呢,那碗濃香的粉,類似消遁愛情,我幾乎想自費在晚報上登則尋店啟示。因為長期的不死心,有次終於得確鑿消息,另家餐館老板說“矮子”(那家店老板)不想做了,錢賺得差不多,行了!啊?居然有這樣的灑脫?也就四十幾吧,其他餐飲老板拚命的年紀,他倒好,我可怎麼辦?那隻藍邊海碗裝的墨魚肉餅粉啊,還有店裏其他好東西啊,我們竟從此失散了!念此,我幾乎把他恨上!據味蕾的回憶,我著手做了幾次,直到死心,直到得出結論:我隻能把那矮子恨上了!
總有些小吃店甚至路邊攤讓你難忘,有的因為滋味——我對小吃店的念想多屬於此,還有,因為和感情串聯。
在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年輕大抵不夠富有,需要一些好吃且不貴的地方,兩人抵膝碰頭,一碗雲吞,一盤腸粉也能吃出幸福。這店,可載入一個人永生的回憶,它以它的惠和美成全(不是周濟)過一個人,在他最敏感、易對世界盟生感恩之心的階段,它給了他和愛人一處冒著熱氣的落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