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天野雄實在談不上喜歡,即使在海川翼的強迫下,那三個頭我都不是自願磕的。
當然,我對他也談不上恨,我已十歲了,雖然我明白我的人生無比灰暗,但卻不知道我應該恨誰,不知道我的仇人是誰。
非要說有的話,那個把我拐賣到日本的蛇頭算是吧,似乎,也僅此一個,但我也已經無法知道他是誰,如今身在何處了。
人的命運是世界上最複雜的齒輪組,每一環的運動都和你的一生息息相關,並且不論將來成功或失敗、輝煌或暗淡,你不可能往回找到是哪一環的功勞,或者是哪一環出了問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這既定的事實,繼續讓齒輪保持運轉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不恨天野雄,但不知道他恨不恨我。
天野雄坐在輪椅上接受了這三下跪禮,但他可以很明顯得感受得到,我並非出自真心實意,因為我原本就不尊敬他,他教過我兩點做人的“道理”,在我看來,隻是訓練奴仆的伎倆,雖然我隻十歲,但我明白這一點。
他也沒有生氣,隻是冷笑了一下,對我說:“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因為我對你所做的事,更因為我對你說過的話,你現在不能認同,隻是你無法理解,每行每業都有它生存的方式和哲理,農民有農民的道,商人有商人的道,這就是我們的道,忠誠是一個武士最基本的品質,當你無法體會這兩個字的時候,就必須尋找一個目標,川吉健次郎就是你的目標,等到你以後真正理解這兩個字的含義時,你的品行,才更像個武士,你的刀,才更加勇敢無畏,我讓你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是一樣,你如果對你自己沒有一個正確的定位,你就永遠是好高騖遠的,你的心就永遠停留在圍牆外的那個姑娘身上,而不是刀。”
天野川說完以後,我便跟著海川翼走了,我回頭看了一眼,他坐在輪椅上凝視前方,目光中透著孤寂與落寞。
做為川吉社的教練,他敗在一個九歲的兒童手上,他的一生毀了,毀在我手上。
到今天,我才可能有一些明白他說得那段話的意思,也可能不明白,但我知道,如果當年日常任何一次比試中,他真得對我下殺手,我不可能活到今天。
而當年,在我的眼中,他隻是一個失敗者,僅此而已。
海川翼對我的教導並沒有比天野雄更寬鬆,反而更加嚴厲,但他隻訓練我的肌肉、我的耐力、我的速度、我的反射弧……
他從不教我任何刀法,不教我任何技巧,隻教我“道”,他們口中的“道”,武士的精神。
他說,刀法的最高境界,不在乎你的刀有多快,你的力量有多強,你的招式有多紛亂花哨,也不是人刀合一,人刀合一最終的結果,你隻會成為刀的奴隸,刀法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當你的心靜下來,可以感受四季的變化,當你閉上眼睛,可以感受落葉的美麗,當你運動時,無論快或慢,都與宇宙軌跡相聯,與自然規律相輔相成,所以,你想練成第一流的刀術,就必須理解宇宙的奧義,必須做到絕情絕義,必須體會孤獨,因為宇宙本身就是孤獨的,它曠古爍今,無始無終,不計分厘,無數星軌運轉,仍渾然自我。
很顯然,海川翼的話,我不明白,我連天野雄的話都不明白,怎麼會明白他的話。
我當時無法理解,隻能像背書一樣記下來,直到很多年後,我在無數次虎口餘生後,才體會到,他當時已是傾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