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宅夫人(六)
錦繡華章
作者:褪盡鉛華
上期回顧:
滿屋子漂浮著奇怪的眼神,尤以裘夔的為甚。
平素聽小妹發牢騷,隻說那大夫人是個渾身都是刺兒的家夥,仗著是個宮人就處處壓她一頭,也沒聽說那大夫人也壓著安以墨了,這好端端的,安以墨何來的怒火呢?
柳枝也是滿心的奇怪,這安少爺在安園裏雖然性格古怪喜怒無常,卻好歹算是全人,怎麼到了外麵反而丟人現眼起來?
“奴婢來報,是因為……”柳枝話撩在嘴邊,看見裘夔也在,吞吐著不想說出來。賊眉鼠眼的裘夔一看柳枝這樣子,心裏頓時明白這是小辮子送上門來讓他捉個正著,當下擺起官老爺架子,“你個丫頭,擅闖老爺我的酒局,問你做何,你卻吞吞吐吐不肯說,難道要我把你押回大牢你才肯說?還是要我去問我妹子到底發生了什麼?”
柳枝一聽裘夔要去跟裘詩痕對質,當下心裏一慌,這安園那麼大地方,念離別說是燒了全部家當了,就是燒了一張紙半柱香,也能進了別人的眼睛耳朵。
“奴婢急著來叫少爺回府,衝撞了縣令大老爺,萬萬該死,隻是大夫人把全部嫁妝都燒了,委實有些嚇人,還請少爺回去看看夫人吧!”
聽了這話,安以墨的眸子閃過一瞬間的深邃,那狂顛之下的深謀遠慮,在令人捕捉不及的片刻之間就被誇張的一個起立給掩蓋了。
安以墨急了,卻不似柳枝所想的那個急法兒,而是又拍大腿又拍腦門的,活脫脫一副被劫匪搶光的架勢,嘴上念念有詞,嘀嘀咕咕,卻是聽不分明,直到最後一頭撞向門外,才終於說出一句可供人耳識別的話來:
“不為了你那一箱子玩意兒,誰會娶你這個沒人要的老姑娘!看我不剁了你的手!”
裘夔端著酒杯的手頓在半空中,傻了。
幾個平素見慣了大場麵的侍衛隊探子,也傻了。
惜花依舊捂著嘴,卻是笑了一聲,又尖又浪。“溯源真是民風彪悍的地方啊。”
裘夔放下酒杯,恬著臉說:“見笑見笑了,這安家可是我們溯源的第一大戶,可惜到了這一代,隻剩下這麼個不爭氣的敗家子,渾身上下都是毛病。你個什麼小丫頭的,還跪著幹嘛,不跟著你們家少爺身後,小心他一頭撞到牆上去,我可不想我妹子守寡——”
柳枝急急忙忙地退出去了,心裏暗想,你是沒少想吧!
等閑人退散、大門一關,侍衛隊那些城府極深的才終於開口說話:“裘縣令,你真是眼光獨到,怎麼偏將妹妹嫁給這樣的瘋子?”
裘夔擺擺手,“各位有所不知,十年前安園可是個人丁興旺的大戶,這安以墨兄弟姐妹一起六個,好不風光啊——沒想到這老天爺妒忌著,引來一夥劫匪,是把喘氣的這幾位都砍了,隻有這安以墨借著在京趕考的好時機,躲過去了。自那以後,這家夥腦子就不太正常了。”
侍衛隊的人相互看了一眼,這樣的事兒他們見得多了,經曆過如此大的劫難,如還是正常人,那才是怪事。
“安家特別想延續香火,這安以墨一年之內娶了三房,我這妹子,當年也非要嫁給他,非說他儀表堂堂、彬彬有禮,和我這樣的粗俗之人是不一般的,現在看看怎樣,全溯源,就沒有比他更粗俗的了!”
說到這裏,裘夔得意極了。
“那這安以墨,怎麼會叫他結發十年的夫人是老姑娘呢?”
“這個說來話長了——”裘夔自己添了些酒,“他夫人生下個大胖小子後就過世了,這八年來安以墨一直沒有娶填房,我們溯源的都知道,他不僅上麵有問題,這下麵啊,嘿嘿,也有問題——”
裘夔說著,猥瑣笑著,惜花臉一紅,嗔怒著說:“討厭,也不看看誰在這兒呢,瞎說。”
“我可沒有瞎說——”裘夔更加得意了,仿佛戳穿了這安以墨的短處,他就高明了,“我妹子就在他身邊,獨守空房八年了,還能有假了?”
“難得還有姑娘嫁給他做填房,我估摸著,大抵也是衝安園的財產去的。”惜花斂住笑意,眼珠子一轉,“隻可惜要守一輩子活寡。”
“哎,無妨無妨,那女人本就是宮裏放出來的,心裏早就沒那樣的念想了,這叫和尚尼姑對上了——哈哈——”
在惜花聽來,這笑聲幾多刺耳,這愚蠢的縣令不知,她也是宮人。
剛要發脾氣,裘夔下麵這句話,卻叫她一驚。
“但這女人確實有不少好玩意兒,譬如說上次她穿著一身明黃色的衣裳就出來了,繡了大朵的牡丹,這要是賣了,可是值不少銀子的——”
話一出口,幾個侍衛隊的探子神情都變了,惜花最先揪住他的領口,一反先前的柔情。
“混賬,你不知道這是皇族才能穿的顏色麼?”
“我我我我……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也拿此事勒索,哦,不,是審問過安以墨,可人家說了,這是仁宗皇帝賞賜的,有料可查,沒轍啊。”
幾個男人頓時都望向了惜花,而惜花則鬆開了手,那眼神和他們相對,卻是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宮人的確是受過這樣無上的賞賜,可這在宮中屈指可數,隻有三人。
一個是位高權重的桂嬤嬤,那身衣裳早就隨她下葬了。
一個是太後身邊的老人,那身衣裳也早就穿在她身上去陪葬仁宗皇帝了。
最後一個,絕無僅有,就是賜給身為魏皇後四大宮人之首的逐風的那身牡丹玲瓏衫,那是她潛伏在景妃身邊三載、一舉幫魏皇後上位得到的嘉獎。
全皇宮就這麼一件。
難不成,逃出皇宮的逐風,會藏到這小地方來,會嫁給這樣一個瘋癲的男人?
寧可這樣下嫁,也不願接受壁風殿下獨對她一人的柔情?
一瞬間,席卷了惜花心頭的,不知是什麼滋味。
“哦,宮人是接賞過的,但都是老嬤嬤們,我想,這位宮人大概是看你們不識貨,就披紅戴綠蒙騙你們吧。”
惜花一說,裘夔慌忙迎合道:“自然自然,我也覺得,那衣服就跟戲服似的,不知是從哪裏折騰來的,怎麼會騙的過我這一雙眼?”
“這件事可容不得絲毫馬虎。我們還要去別的城清剿夫子香,不能耽誤。這件事,還要裘縣令徹查到底。”侍衛隊的探子交代下來,裘夔立刻像接了聖旨似的又光輝燦爛起來,眾人見了,心中都很沒底,幸好惜花此時說:
“魏總管吩咐過,叫我查完了南通,可以遊玩幾天直接回京。如此,我就在溯源多停留幾日,一來監察裘縣令清查此案,二來也能多留意一下那斷了夫子香的狐狸從哪裏蹦出來——幾位說可好?”
裘夔自然是不願意來這麼一位姑奶奶管著自己,可又不好拒絕,隻能又哭又笑地答應了。
安以墨奔出天上人間,並沒有徑直回安園。
他需要好好順順思路,關於突如其來的清剿,關於念離的身份,關於這燒袍子的後果。
安以墨應當是感謝裘夔的,若不是這頭蠢豬一如既往地想從中揩油,他也不會得知上麵清剿夫子香的安排。好不容易誤打誤撞地躲過這次劫難,卻不想那平素不顯山不露水的念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犯事。
她究竟是什麼人?
賜衣這樣的榮耀可不是普通宮人能有的。
她會是侍衛隊的人麼?她是細作麼?她和這次清剿有關麼?她為何要在這樣的時候將眾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安園?
這是不是有人想借機明目張膽地調查安園調查他?
這一路上腳下生風,他背後汗毛倒立,這偽裝了十年的身份,這背負了八年的沉重,如今好不容易換了天日,卻又要劫難臨頭了麼?
念離,念離,究竟你是誰,又究竟,我該不該信你一回?
以我滿園人的性命和十年一釀的秘密為賭?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和她一起夜裏上山的那條路上,月華初上,日子倏地仿佛回到那天晚上。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天在天上人間,她突地將自己拉入桌底。
她的話,言猶在耳。
“我常常鑽到桌下麵哭,入宮前,入宮後。聽著台麵上那些虛假的話,每個人都盤算著怎麼踩你一腳。你就這麼在這巴掌大的地方兒蜷縮著,哭著,沒人能幫你。後來我從桌子下麵鑽出來,我堂堂正正地坐在桌子邊兒,我擦淨了豬油兒,我叫他們都規規矩矩收回腳——”
安以墨不禁心裏一個動容。
她為何燒掉了她的過往呢?就和他背負的疤痕一樣,是想擺脫卻擺脫不掉的束縛麼?
安以墨蹲在地上,心情複雜得難以言表,適時,一隻大黑狗湊過來,散發著茶葉蛋的香氣。
“這狗認識你。”王老板正要收鋪子。
“說起來,好像還欠你茶葉蛋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