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照常上學,放學。路過河堤的井,瘋子已經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高年級的同學說,他半夜掙脫,可能死在哪個角落了吧。
我慢慢走近那口井,心裏撲通撲通亂跳。
我想看一眼井底,會不會看到外公,這樣他就能出來了。
我心都要跳出喉嚨,艱難地磨蹭在井旁,哆嗦著往下低頭。
井口寒氣直冒。沒到黃昏,陽光不算耀眼,照得井底很清楚。
井水很幹淨。井水很明亮。我隻看到了自己。我隻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腦袋,傻乎乎地倒映在水波裏。
都是騙人的。
我趴在井口,眼淚一顆一顆掉到井底,也不知道能否打起一些漣漪。
幾天後,我們全家送姑姥姥,送到小鎮那個隻有一座平房的車站。
姑姥姥這次是一個人來的,隻帶著一個軍用行李袋,貼著紅五角星。她放下袋子,用手帕擦眼淚,跟外婆說:“妹妹,這次我們就真的可能再也見不上麵了。”
外婆雙手握住她的一隻手,哭得說不出話。
姑姥姥說:“妹妹,你讓我抱一下。”
姑姥姥和外婆擁抱,兩個老人的身影瘦小而單薄,風吹動白發,陳舊幹淨的衣服迷蒙著陽光,和灰蒙蒙的車站一起留在我記憶裏。
姑姥姥打開行李袋,掏出一塊布,放進外婆手心,說:“妹妹,這是當年哥哥送給我的,玉鐲子,是哥哥給我的嫁妝,留在老家吧。人回不來了,大概會死在外邊了,把當年嫁妝留在老家,你替我放在哥哥床邊的櫃子裏。”
我站一邊,莫名其妙,號啕大哭,喊:“為什麼回不來?為什麼回不來?不是有喜鵲可以搭橋嗎?為什麼回不來?”
媽媽將我拽到一邊,舅舅騎著自行車過來,說:“車子來了,已經快到薑北村的路口。”
外婆緊緊握著姑姥姥當年的嫁妝,眼淚在皺紋之間。
姑姥姥替她擦眼淚,說:“妹妹,我走了,你保重。咱們這輩子做姐妹,要下輩子才能見麵了。”
外婆哭成小孩,還戴著一朵小白花,她哽咽著說:“姐姐,你也保重,我一個人了,你再抱我一下。”
我想,外婆年紀那麼大,怎麼跟小孩子一樣的。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從那一天起,我親愛的外婆,其實真的隻剩下一個人。那個時代的親人,隻剩下她孤單單一個人。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原來人生中,真的有見一麵,就再也看不到了。
因為我再沒有看到過外公,沒有看到過姑姥姥。
中考那年,聽說姑姥姥在烏魯木齊去世。
再也看不到他們了。也再沒有人帶一包葡萄幹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