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這寺外雖是喧鬧呼喝聲不絕,寺內卻依然是寧靜無比。
這定國寺本是東魏權臣高歡所建,曆經百年,如今已是晉陽城中遠近聞名的寶刹了。
當懷真法師走進大雄寶殿時,就看見住持寂海正在佛前添香油。他便照例雙手合十跪坐在蒲團上,靜靜不發一語。
檀香渺渺,模糊了眼前佛祖睥睨眾生的麵容。燭火昏暗,那寂海的麵容便更是添了幾分枯槁。他這一年裏瘦的厲害,本就寬大的僧袍如今穿在他身上,倒好像披在骨頭架子上一般,到處都支楞出來,看著讓人害怕。
一時他添好香油,便仍舊氣喘籲籲地跪下,麵目整肅,虔誠無比。空氣中潮熱無比,偶爾一陣晚風拂過,那玉階下忍冬的香氣便從殿外慢慢滲進來,與那佛前的供果與鮮花的氣味纏繞在一起。分明還是人間煙火,卻偏又隔絕出雲端一般的遙遠與疏離。
他終於嘶啞著開口,卻充滿了無奈與蒼涼:“懷真,你到底還要造多少孽才肯罷休……”
豈料那人卻笑道:“師父以為是孽,徒弟卻覺得這是善。”
“什麼?”那寂海聽到如此悖論,忍不住暴怒道:“你枉稱佛法,欺騙信眾,聚眾斂財以至於草菅人命,居然還敢在此大言不慚,說自己這是善?”
懷真此時方才睜開雙目,那素來古井無波的臉上也終是有了第一絲裂痕。他看著師父寂海失望痛心的眼神,恍惚間又回到了幼時,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他們是流民。是時聽聞唐公李淵樂善好施,所以才一路乞討來到晉陽。誰知眾人一路扶老攜幼,好不容易到了城下,才發現城門緊閉,隻有一紙告示貼在門外。其中大意無外乎是說城內糧草緊張,已無法再額外供給流民。
本來長途跋涉,流民們早已是饑渴難耐,不過是靠著希望在苦苦支撐。此時一看到這樣的布告,幾乎已是心如死灰。
天氣寒冷,他們便自發將幼兒老弱圍在中間,瑟瑟發抖地苦挨著。豈料就在這時,那城門樓上卻忽來了一個中軍,不多時竟又從樓上扔了兩袋稻米下來。
一時間人群瘋狂了。大家再也顧不上互助謙讓,眼看著那白花花的糧食流出來,眾人全都紅了眼睛。開始時還隻是大力推搡,及至後來,便開始前擠後擁,互相踩踏。不少幼童夾雜其間,也俱被踩的肚破腸流。隻是轉瞬之間,那晉陽城門下已成人間煉獄。
他很幸運,被人甩出來時正掉在草垛上。等爬起來時,卻發現父母都不見了。而在他的嚎啕大哭和高低不絕的慘呼聲中,他分明清楚看見:城樓上有個人,他在狂笑……
終於一切平靜下來。他邁著柴幹一樣的小腿,晃悠悠地在那堆碎屍中翻找起來。這個白頭發的不是阿娘,那個穿黑色衣服的也不是。哪一個,究竟是哪一個?終於,他看見了阿娘的花棉襖,阿娘的痩臉盤。他努力推開壓在她身上的人,卻在瞧清楚她的一刹那,呆住了。
這不再是他記憶裏清秀瘦弱的阿娘,她隻是一塊胡亂拚湊的肉塊和肚腸罷了。他沉默許久,終於尖利地狂叫出聲。
這時,卻有一聲低沉佛號傳來,隨即便有人從母親身邊將他抱起。他渾身痙攣,那人不得已隻好在他脖頸處一捏,他便眼前一黑,徹底睡了過去。
那僧人自然就是寂海。他手持的那串琉璃佛珠,乃是禦賜之物。那城樓上早有人認出他,便趕緊指揮守城軍士開啟了城門。那中軍知他是從京中講經回轉,自然是喜笑顏開前來迎接道:“寂海大師一路辛苦,小人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