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浩然剛才聽齊二幾個叫自己“方三叔”,便知道這一段時日自己所擔心的事終於真的迫到了眼前。但對這幾個後輩,自可推托,把他們打發出門。到這微胖老人一進來,他便認出是當年常向自己討教的六弟梁思良。這人年輕時已是能言善辯,主意多多,取巧機變有餘而忠厚沉穩不足。幾十年不見,已不知變成什麼樣子。看來今晚是一定要開演一場好戲了。這時聽他說前話後,不覺也觸動愁懷,低聲說道:“是呀,‘忠耿哉,方寧海,名亦姓,傳千載’、‘名亦姓,傳千載’!嘿嘿,幾十年的舊事,有什麼諒解不諒解了?”他雙眼注視著梁思良,沉聲說道:“老朽想既是尊親於幾十年前已經失散不通音問,他到哪裏想必也不會礙著誰了。要出事,幾十年中什麼事也該出了。如今或者你們就當他已不在塵世,不必再尋他,幹你們自要幹的事去吧。”
梁思良聽俞浩然如此說,心中暗喜,已急急接上道:“三哥,方家祖上,精忠為國,此節三哥自比我們更清楚。當年大家與三哥有誤會之事,已經過去幾十年,到現在想起來,人人心中都極鬱悶。且聽三哥的意思,也是不再提起也罷。三哥,為報效皇上知遇之恩,力持道義,當年正學先生不畏強橫,大義凜然,力斥奸黨,慘受酷刑,舍身成仁。奸黨要滅盡方家十族,正學先生也不改忠心,千古以下,誰不伸出個大拇指,讚一句‘忠臣義士’!方家之中,隻有盡忠報國的好漢子,哪有怕事避禍藏頭露尾的人!三哥,你回來與我們共圖大事,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不計前嫌,也是一樣的忠臣義士。方家列祖如此精忠,三哥又怎會忘卻,不當自己是方家後人呢?”
俞浩然長歎一聲,說道:“好。”對跪在地上的四人說道:“小二、小五,其餘兩位我不認識了,都起來吧。”
梁思良這時幾乎稱得上是心花怒放,說道:“多謝三哥。”分別指點兩人道:“這是袁十一,這一個是甘十二。他們兩個剛滿四十,三哥是不會認得他們。”轉頭對四人說道:“快快多謝三叔。”齊二四人再次磕了頭,說:“多謝三叔。”起身站過一邊。
俞浩然道:“老六,嘿嘿,幾十年不見,你比之從前,是更會說話了。”
梁思良道:“不敢。隻請三哥莫要見怪。”
俞浩然道:“你們來過了,你們可以走了。我不會離開這令我心安之所,也不會再去管什麼廟堂江湖上的事了。我終老荒山是我的事,你們爭勝朝堂是你們的事。大家早就互不相幹。你們走吧。”
梁思良怎肯如此就走?他麵現沉痛之色,低聲道:“三哥,我知道你心中傷痛。不然,以三哥的誌向,怎會幾十年不露蹤影?三哥一向以天下事為己任,為解天下百姓於倒懸不避水火。當今國運衰微,京城裏號稱皇帝的小子哪裏有半點皇家氣象?其母既出身低微,萬曆小兒又好得到哪裏去!就隻是想著自己發財,搜刮天下,填充內庫,沉迷酒色,昏庸無道,橫征暴斂,又是開礦,又是加稅,天下騷動,民不聊生,貧者越貧,富者越富,百官貪賄,鬥奢誇貴,仁義不行,廉恥喪盡,升鬥小民,死不遠矣!廟堂之上,江湖之遠,都是一個‘錢’字風行。幾十年前,朝堂上還有個海剛峰力持清廉,圖恢複太祖之法,要對貪官汙吏抽筋剝皮!百姓也算得有個盼望。現今世道容不下好人,是再無此等清官了。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龍庭上坐著的混小子如此,朝中上下就都是以刮錢為能事!做官就是做生意,送出一萬買得個官做便刮回十萬,求利而來,誰曾想過當官是為了國家百姓!朝中大官大貪,小官小貪,向所謂清明者,乃是尚未大貪,或是雖已大貪而尚未被人知覺者罷了,甚或是你貪我貪互相包庇沆瀣一氣而已。如此下去,唉,實是亂象已成,大明江山將斷送在他們手中!當初太祖高皇帝不傳位於朱棣,實是已見及此。昏君一支,何及建文帝仁厚?複建文一脈,實救大明百姓之良策。當下人心不穩,正是我們幹大事的時機。江湖上正多仁人誌士忍無可忍,要揭竿而起除暴安良。我們曉以大義,在東南、西南各地便都有不少武林人士追隨。西南播州一軍,我們已有專人參讚其事,朱詡鈞將寢食難安;而徐淮一帶,亦已聯絡了古元真人及大批人手,共同謀劃起事。三哥,主上英明,勵精圖治,眾兄弟子侄皆絕私念而存忠心,隻以恢複為業,極盼三哥與眾兄弟同一條心共襄大事。我們要順此天時,共扶我主,高舉義旗,重登大位,也好洗雪我們祖上的不白之冤。”他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隻圖時間拖得長些,一點也不擔心:“把秘密都告之於你,仍舊是秘密,也不怕你能泄漏了出去。”
俞浩然道:“老六,我記得那年我二十歲時,曾隆重設禮拜迎主上。那時主上年歲已豐。如今怕是過了九十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