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侄也聽說過了,我們臨清乃是第一個大碼頭。離京城又近,兼且四周平闊,大道好走,那是不用說了。況又得有運河的便利,是以水陸皆通,最得財源的,引得南北商家都到我們這裏來做生意。朝廷上每年收取的怕有一百幾十萬兩稅銀吧。想來南北十三行省,再無一個地方能如臨清這般生財的了。商家富戶聚得多,我們這些做販運貨物的弟兄就可以用力氣換一碗飯吃,可以養妻活兒了。臨清這一向有多少人做挑夫,真是數也數不清爽!隻和我一起幹的,常有四、五十人。混一口飯吃麼,我便常關照眾兄弟了。賣氣力的窮人家,停了手就是停了口,有飯要大家都吃得上了才是。公子,你說可對?”他一邊偷覷一邊說話,心中惦念著該如何措辭如何編排,口中便“賢侄”、“公子”的混雜了叫,“近年來收稅是重了。朝廷來了個稅使,是宮裏來的公公,馬公公,皇上身邊來的,帶了隨員,來天津、臨清一帶加收稅賦,山東河北好大一片地方都該馬公公管轄。商家都覺得稅重了,我們做力氣活的能賺的錢就更少了。收稅的名堂又多,隔日便有一個新名目來收錢。那時朝佐大哥便有氣,我年長幾歲,曾勸他說:‘此是朝廷之事,我們做老百姓的怎能與官家相爭?’朝佐大哥雖聽我勸說,心結卻始終不解。我怕他氣不過會出事,又勸他先到別的地方走走。他隻是不聽。他隻擔心如此下去,兄弟們到哪裏去尋活路?我與他情同手足,隻怕他做出什麼事來,總是盡力多加勸說。我心裏是著實擔憂的呀,唉。
“那是四月的時候了,時已交夏,春寒是早過去了。市麵上卻仍是蕭條。稅收多了些,各行商鋪大都關了門不做生意,眾兄弟便再無人雇用,人人愁苦得不得了。馬公公的親隨逐家敲開商鋪的門來收稅,在街上也攔截了行人征稅。市麵是有些亂了。那一日,朝佐大哥忍無可忍之下,便要去找官府論理。官府說出來的話就是道理了,又怎會和你分說?當時我是百般勸阻,說法理都在官府那裏,他們說什麼對就是什麼對,一個弄不好,便問你個刁民滋事,抓去打殺了。朝佐大哥隻是不聽。其時眾兄弟無業日久,吃飯都沒有著落,還要被征繳各種稅銀,實難過活。朝佐大哥是要為眾兄弟求一條活路,我便說:‘朝佐大哥,你為眾兄弟已經做了許多事,得人擁戴。此事危難,由我與官府理論為妥。若事不諧,我死不足惜也!’朝佐大哥聽了我相勸,怒氣似已稍解。唉,後來也不知他又聽了什麼人的閑言碎語,竟終於生出事來。”
李文彬神情專注,靜聽羊正達說話,此時便問:“這麼說,必定是有人挑撥,攪動風雨,才陷我大哥於絕境了?”羊正達急道:“此節,此節這個麼,也可說是事出有因,卻難於追究。賢侄你想,若非如此,朝佐兄弟好好的,又怎會此事?那一日,我出來得遲了些,到了平日與眾兄弟相見的地方,卻是見不到一人。我還以為市麵蕭條日久,大夥兒再無活幹,便都沒有人出來聚會見麵了。便自轉出去找一找,看他們都在何處。誰知才走不遠,途中便見不少人奔向衙門那邊,都說:‘快去快去,好多秀才聚在衙門了。看是什麼事兒?’‘他們讀書人知事明理,昨晚就有幾十人聚起來要與官府說理說法,坐在那裏不走,看官府怎麼收拾?’‘稅使橫行,老百姓怎麼活命?一齊和太監說理去!’我聽了便吃驚:在大街上如此說話,禍患不少。那些讀壞了書的說什麼事事關心,叫人作槍頭使了也自不知,真個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拖累了眾人怎麼收拾?朝佐兄弟怕也在那邊了,得快快到衙門去看看。
“去到一看,已是聚了許多人,真是人頭攢動,群情洶湧。人們已圍聚在馬公公的稅衙前鼓噪不休。卻見朝佐兄弟騎一匹馬,手拿木棒,正在揮舞指點說話,眾人是一遍一遍的呼喊。我初時離得遠了點,且如此人多嘈鬧,竟聽不清朝佐兄弟說了些什麼,心裏急呀!眾人的呼喊倒是漸漸變成了齊聲呐喊,一迭聲的大叫:‘出來說話!出來說話!’我的心急得不得了,朝佐兄弟呀,今日如此出頭與官府作對,日後怎生煞科?若被官府中人認得,追究起來,如何是好?我舍了命往前擠去,終於擠到朝佐兄弟跟前,對他說道:‘朝佐兄弟,你高堂年邁,妻弱女幼,不可如此行險。我年歲也大了些,且無顧慮,由我來領眾人與官府理論好了。’王大哥不肯。正相持間,衙門內牆頭忽地站起了幾十個弓箭手,也不打話,便對著眾人放箭。原來官府一早已喝令那幫秀才散去,不料人卻越聚越多,惹惱了他。我見了吃了一驚,大叫:‘官兵放箭,大哥危險!’便要拉朝佐兄弟下馬暫避。忽見他手中木棒飛舞起來,把射近來隻在咫尺間的箭都撥開了。此時我才知道朝佐兄弟的武藝很是高強。官兵射完一輪箭,又射一輪,前麵許多文弱秀才都中了箭倒地,我們不少兄弟也都中箭流血,幾十人當場呼叫掙紮,滿地翻滾,死的死了,傷的傷了。但這時衙門外的人反來得更多,大家眼見官軍射殺手無寸鐵的百姓弟兄,都怒不可遏,再加上什麼人鼓動擠迫,人群不但不退,反倒直向前湧來,把朝佐兄弟擠在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