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那些女人大多很年輕,激烈,熱氣騰騰,初次知道她們的存在,很容易被那股青春耀眼刺痛。現在想來,心裏已經不會有任何波瀾了,有時候細一回味,也會替她們發出一兩聲歎息。
印象最深的,是那個叫Kiko的大學高才生,學音樂,經常在個人網站上傳原創鋼琴彈唱作品,人氣頗高,菁菁後來也登上去聽過一兩次她的歌,坦白說,確實有些被她的才氣驚豔到。丈夫暗地裏供養了她一年,送她最好的音樂設備,帶她去聽大大小小的音樂會,供她去國外著名的音樂學院進修。等到菁菁發現苗頭、確認完事實,已經是Kiko對丈夫的供養和情感依賴越來越深,主動找來攤牌逼婚的時候,然而,菁菁沒來得及想對策,丈夫卻主動和Kiko做了了斷。
丈夫對待婚姻是那麼冷靜、悲觀,他深信所有的婚姻都會歸於平淡、乏味(而事實上他和菁菁確實如此),他想要的隻是不斷地戀愛,而不是重複一個殊途同歸的結果,因此,並不願意大費周章地離婚、再婚。依賴的對象突然抽離,Kiko大不甘心,前後苦苦糾纏一年,屢次被丈夫拒之門外,終於情緒崩潰,退學回到家鄉。之後,菁菁再也沒有在她的網站上看到任何更新。
除了Kiko,菁菁還記得丈夫的某一任助理,靠求潛規則嚐到甜頭後,占便宜成癮,無法老老實實工作,獅子大開口般一步步提出各種要求,最終被丈夫辭退分手,踏上了四處求潛規則的道路。
那些被菁菁跟蹤過的女人都一樣,有著這樣那樣的欲望或短板,她們的感情和生活,被這些欲望和短板牽著鼻子走,使她們一步步淪為生活中被動的一方,直到成為案板上的魚肉,難以翻身。菁菁想到她們,便隻看到一段段的雞飛蛋打。
菁菁沒有過多停留,緊接著去翻自己的那幾頁,順便把半個人生也給溫習了一遍,也許因為天氣不太好,加上咖啡又喝得太多,胸口發悶,一種同病相憐的傷感便襲遍全身。
大學畢業後,菁菁在親戚的安排下進了一家化妝品公司,做了一年銷售助理,飽受喜怒無常女經理的精神虐待,卻意外在私下裏認識了公司大老板,之後相熟,產生好感,約會,見家人,在家人的積極慫恿下,稀裏糊塗就發展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丈夫比她年長七歲。
菁菁談不上喜不喜歡他,隻為能夠迅速從一團糟的現狀中抽離出來、一步踏入另一種人生而狂喜不已,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這種狂喜時刻沒有離開過自己,熱戀不也是這種感覺嗎?那就可以算是喜歡吧。菁菁想。
隻是,偶像劇一樣美好的開頭持續了一年,兩年,勉強快夠上第三個年頭的時候,就顯露出婚姻生活蒼白的底色。丈夫對她喪失了激情,開始尋覓新的戀情,而她也從對安逸生活的迷戀中清醒過來,開始分分秒秒地忍受寡淡生活內容的重複,精神的空虛。
有時候,猛地回頭看看,從小到大,她並沒怎麼為自己活過,她所有重要決定都不是自己做主,例如大學誌願、選專業,例如找工作,例如稀裏糊塗的婚姻,莫名其妙接手的美容店,她走的每一步,都是被推著移動,甚至,算起來她都沒有真正談過一場戀愛。
菁菁摩挲著牛皮紙本子上的自己,已經可以預見一個月後,半年後,幾年後它將要更新的內容,不過是些一眼見底的重複。菁菁夜晚心痛得失眠,原來自己一直都是另一個Kiko,一步步走入被生活擺布的圈套。
四
菁菁躺了一個禮拜。一周後她起身,立即把房間內最顯眼的桌子清了出來,擦幹淨,把牛皮紙本子擺了上去,她要時時刻刻看見它,並且立誌用餘生去填寫新的內容。
緊接著,她在心裏做出兩個決定,一個是賣掉美容院,一個是拾起小時候就喜歡但被父母責令放棄的油畫。美容院是丈夫在結婚不久後買給她消磨時間的,她對此全無興趣,她的很多富太太朋友,手上也都有這麼一個經營得半死不活的美甲店、發型設計工作室。
菁菁決定改寫自己的人生,就像改寫她的牛皮紙本子,過往已經無法改變,但總還可以做主此後的每一天。菁菁開始在網上、報紙上登轉店廣告,同時,買回各種畫畫工具、顏料,又煞有介事地四處尋找靠譜的繪畫老師,立刻動手學了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她再次武裝完備去找老劉,老劉把一堆新鮮出爐的跟蹤資料放在她麵前,她顫抖著去翻動那些照片,也許是心理作用,她在照片裏自己的臉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靜魅力,專注,穩實,眼裏發光。
她看得很慢,每一張都停留很久。老劉雖然專業,克製,也忍不住興趣索然起來:“冒昧問一下,跟蹤這樣一個人,您想要得到什麼?”因為他發現,菁菁從來不詢問和索要結果,而更加喜歡玩味那些過程。“我自然有我想要的東西。”菁菁說,“你隻要一直跟下去就對了。”離開時,她給了老劉比以往更多的酬勞。
菁菁的店轉出去了,丈夫並沒有意見,事實上,這些年她做任何事,隻要不影響到他的生活、他的麵子,他已不加幹涉。接下來,菁菁一心撲到油畫上。她找到喜歡的知名畫家,花重金拜了師,在老師的指導下,她開始花大量時間練習,以從沒有過的熱情和耐心。她隻畫人,見過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畫他們的表情。她並無驚人天賦,但也不算手拙,尤其是在內行人的指導之下,出來的作品像模像樣,小有趣味。她在心裏無比篤定地定下一個目標:她要辦一場個人畫展。
這個目標難度沒有想象的大,不出半年,菁菁的畫展在市內一家中型畫廊開展。畫廊門檻並不高,菁菁沒有成為知名畫家,畫展也隻是來了一些熟人親友和好奇逛進來的路人,但對菁菁來說已經足夠。
隔天,她忍住興奮打開那個一路跟蹤記錄她的本子,看著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生活劇情的轉折,就像追看一部連續報道的真人生活秀節目,快感連連。
菁菁第一次感覺到,人生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就像開車時方向盤握在自己手裏,她深深迷戀這種感覺。此前的生活,正如她的出行方式,坐在窗門緊閉的後座,來回於固定的幾點一線,吃固定的東西,見固定的人,做固定的事。
但是生活,大多數時候它的麵貌是那麼寡淡,漫長,當一切再次趨於平穩,一種無力的被動感再次湧上來,菁菁的滿足很快被消磨完。她覺得自己重新變回一條任人宰割的鯰魚,躺在床上,想著這段日子的改變,不過是些小打小鬧又徒勞的擺尾掙紮罷了。
一天傍晚,丈夫要回家取文件,順便在家吃晚飯。菁菁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張羅一桌好菜,笑臉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