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後媽(1 / 3)

那天的事是有原因的,完全不能怪我。

爸爸很早就去上班了,出門前叮囑阿姨,記得送我去學校,最好給我做點好吃的,因為那天我期中考試。阿姨是我現在的媽媽,因為不習慣叫媽媽,所以我隻好叫她阿姨。也許是沒做過媽媽的緣故,她對女兒考試這種事情新鮮不已,滿臉興奮地答應了。

但他們倆好像都忽略了一點:阿姨不擅長做飯。當然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會做幾個家常快手菜,就這幾個快手菜,她也能像繡花一樣,折騰上兩三個小時,結果也隻是勉強能吃。

果然,這次也一樣,阿姨鑽進廚房一個多小時後,“嘭”的一聲巨響,一鍋肉糜湯爆炸了。去學校的路上,阿姨狂踩電瓶車問後座上的我,待會兒買點什麼早餐給我吃,包子還是大餅。要命的是,到了學校門口她就忘了,我剛下車往前走兩步,再一轉身她就不見了。結果,第一場考試到一半,我的肚子就開始叫了。

試卷上的題目,我大多不會寫。媽媽離開家以後,沒有人像她一樣每天睡前逼我複述當天上課的內容,也沒有人一題不漏地檢查我的作業,整整一個暑假,再加上大半個學期,我都陷入一種猛獲自由的狂喜裏,玩得很瘋,昨天老師劃考試重點,我才發現,那些內容自己是完全陌生的。

原本,我打算蒙頭亂填,碰一點分數,但是現在,因為沒吃早飯,我連抓筆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能絕望地默數著時間,等待考試結束。成績單第二天就下來了,我臉色慘白,忍著瀕死的悲壯回到家。

“怎麼搞的,考成這個樣子?”爸爸看完試卷,一頭霧水。“粗心。”我弱弱地,像以前一樣回答。“這次不是粗心的問題,這簡直是一落千丈!”他盯著試卷不停搖頭,“你這樣你媽媽肯定會氣死。”

我的心馬上沉了下來。

說起來,我並不怕爸爸生氣,爸爸是那種對什麼都無所謂、有點遲鈍的成年人。就連他現在批評我的語氣、用詞,都是跟媽媽學的,隻是因為他覺得這麼做應該是對的,而不是真生氣。我害怕的,正是他告訴媽媽。

媽媽和爸爸離婚以後,就去了別的城市工作,但是臨走前她說過,如果我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她很快就會來接我;如果我表現得很差,就不可能了。雖然我挺怕媽媽的,她走了以後,我好幾次連做夢也被她的嗬斥驚醒,但是現在我更害怕再也見不到她。一想到見不到她,就連她的嗬斥也變得讓人懷念。

“我明天去單位打電話給你媽媽,問問她怎麼辦。”爸爸輕描淡寫,像在公布一個極其平常的決定,完全沒注意到我已經麵如死灰。

這個時候,阿姨哼著小曲從我們麵前走過。也許是去超市買東西,也許隻是下樓溜達溜達,她帶上了門,聲音輕盈地回蕩在樓梯處。

“爸爸。”我猛然驚醒,“我沒考好,是有原因的,完全不能怪我。”我盯著門口方向,“早上阿姨做飯給我吃,鍋爆炸了,然後她又忘記買別的早點給我吃,我肚子太餓了,頭暈。”我的聲音很小,但很冷靜,有條不紊。畢竟,我說的都是事實。

“是這樣啊,不會吧。”爸爸有點疑惑。“嗯。不然怎麼會考得這麼差呢,不可能的。”我說。確實,以前我從沒考過這麼低的分數。

這一次,爸爸沒有打電話給媽媽。

隔天,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責問我為什麼退步了這麼多。因為以前的每一次家長會,都是媽媽出席的,班主任習慣了我的事都對媽媽負責。這次我考得這麼差,如果她把媽媽叫來參加家長會,就什麼都完了。

我想告訴她,是因為阿姨忘了給我買早飯,所以我才考得差。但是馬上我就想起來,她平時最喜歡強調的就是凡事要靠自己,我幾乎已經聽到她打斷我的話,“她忘記給你買早點,你自己不記得?連吃飯都能忘記,怎麼沒忘記把頭帶來?”

所以我隻好告訴她:“我爸爸不在家,阿姨不給我做早飯,也不願意給我錢,我太餓了,考試的時候差點暈倒。”這樣,一切就不是我的問題,她就不能說我什麼了。

果然,班主任連連驚歎:“居然有這種事,難怪!”她看向辦公室裏其他幾個女老師,幾個人似乎對我家裏的情況很了解了,她們嘖嘖不已,用眼神隱晦地交流著。很快,她們就放我出去了。

我知道她們會說什麼。“這個小孩的媽媽跑了,爸爸不管她,後媽又這麼壞,難怪考得這麼差。”她們肯定會這麼說。但其實我沒說錯,不是嗎?阿姨的確沒有給我早飯吃,也並沒有給我錢。壞不壞,是她們的理解。

那次考試之後,我在一種僥幸的快樂中,度過了一段隨心所欲的生活。爸爸工作太忙,一天中的三分之二時間都不在家裏,他是管不了我的。而阿姨,根本不會在意到我。

在家的時候,阿姨會提個小板凳坐在大太陽底下,慢悠悠地剪腳指甲;會花一整個下午燉上兩隻豬蹄(豬蹄扔進一鍋清水裏,扭開火,她的廚藝僅限於此),等皮肉稀爛,添上點花生紅棗銀耳;會給自己刮幹淨腋毛,噴上舒耐香體露,然後挎個自己縫的小布包逛公園去;會歪在床上看一晚上美容雜誌,研究保養秘訣。

她雖然也到了中年,但是和很多中年婦女都不同,她不罵人,不管三管四,不潔癖,對別人的事都不太關心。

那段時間,我很少聽課。不聽課的時候,我就發呆,眼睛盯著老師說話的嘴,時不時點一下頭,嗯兩聲,或者假裝拿筆匆匆記上幾筆,沒有人知道我不在聽課。甚至,我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聽得仔細。做作業更是能不親自做就不親自做,頭天晚上把諸如抄寫生詞的機械作業做完,需要思考的題目本來就不多,留著早上抄同桌的就好了。

這種上學的方式完全不用費腦子,就好像每天都在休息,簡直就是天堂了。快樂到頭了,還能怎麼快樂呢?

隻是,每一次課堂小考,我都考得不理想,隻有這個時候,我才有一點慌亂。我試過像媽媽以前要求我的一樣,一個單元一個單元地複習,但是我已經落下了太多的功課,再怎麼補救也無濟於事了。

有時候我真覺得,如果我真的像班主任說的那樣,有一個很壞的後媽就好了。那樣的話,考得再差也是有原因的,一切都不能怪我。

隻可惜事與願違,阿姨隻是不太靠譜,對別人不太在意,完全說不上壞。何況,作為媽媽,她簡直是太適合的人選,她來我們家以後,是我最自在、最快活的時光。

那段日子,我經常盯著阿姨,在心裏默默遺憾著。但是,在我盯著她的日子,我漸漸發現,如果非要說阿姨有點壞,其實也是說得通的。

我想起,阿姨從沒給我做過夜宵,從沒給我添過一件衣服,從沒給我送過一次雨傘。還有,好多次我問她不會做的作業,她一開始很新鮮,滿臉興奮地朗讀題目,一旦發現有點費腦子,就不耐煩了,說她也不會,讓我去問爸爸。接著,她就去鑽研自己的美容書了。爸爸回家我都該睡著了,於是我隻能瞎填一個答案。

如果真要說起來,這些都是很成問題的。這些事情,從前也有過,隻是我從沒放在眼裏。但現在我把它們串聯起來想了一下,越想我就越覺得,阿姨也許真的像我跟同學說的那樣,是一個很壞的後媽。

這個發現讓我暗自高興了好一會兒。那段時間,考試時間漸漸逼近,每個人都焦慮起來,我也是。我的焦慮並沒有表現在別處,而是開始頻繁地跟同學提起阿姨的事。

我們經常在體育課上,爬上單杠,蕩著雙腿開聊。我告訴她們,媽媽走了以後,我就沒有人照顧了,我的阿姨自私、冷漠,給自己做好吃的,給我吃的都是最差的,或者不給我吃,餓我、凍我,她對我的學習也不屑一顧,巴不得我學習不好。

可能因為我太焦慮了,我說得咬牙切齒,聽得她們直吸冷氣。但其實我並沒有撒謊,不是嗎?那些事情並不是沒有事實依據,隻是說法不同而已。

“恐怖,這個後媽怎麼這麼歹毒!”她們紛紛說,“如果是我就哭死了。”“我已經習慣了。”我喃喃地說。有幾個軟弱一點的女同學,已經向我投來了欽佩的目光。

隻有這個時候,我的心裏才有一些寬慰,不再那麼焦慮了。

其實原本我並沒有想太多,隻是想讓心裏舒坦些,也讓自己別在同學麵前死得那麼慘而已。但這些話還是傳到了班主任耳裏,也傳到了全年級所有老師的耳裏。

小學畢業考試那天,爸爸領完成績單,正要衝我發火,班主任看見了,特意把他叫過去,當著很多老師和家長的麵諷刺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