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格外快活的時光。
每個周末,我們六對情侶,抱上一條巨型鬆獅、一隻肥胖症魔王鬆鼠,開車去五環外的郊區自助燒烤。後備箱裏永遠存貨豐厚:鮮羊肉、鮮牛肉、豬五花各數十斤,基圍蝦龍蝦五六百隻,烤爐六個,黑炭一麻袋,啤酒飲料零食無數。
我們通常事先找到一條河,再繞著河邊選定一片荒無人煙的雜草區,依次停好車,就開始擺烤爐,生火,搭帳篷。那種少有人去的地方,環境都不大理想,河麵要麼呈現出奇奇怪怪的顏色,氣味也不太好聞;要麼幹脆是枯的,深灰的河床裸露在外麵,周圍的禿草地上也時不時滾出一小團什麼動物的糞便。但我們都不太介意,我們心無旁騖地烤肉,刷醬,吃肉,喝啤酒,閑扯,追狗,玩鬆鼠,一點一點耗光一整個下午,最後東倒西歪地躺在髒草地上,等待那一點幹巴巴的陽光徹底褪幹淨,天慢慢地黑下來。
夜晚,我們在地上刨出一小片凹地,把沒燒完的炭刮一刮倒在裏麵,繼續燒,附近有些半死不死的斷樹斷枝,也都抱來丟進去,燒出的煙會有一股腥甜刺鼻的植物香氣,沾到外套上好幾天不散。等火燒到一定旺度並控製在安全範圍內,我們就圍坐下來,把沒吃完的零食碎肉零零散散地吃掉,同時開始漫不經心地聊天。
“你用了什麼騙術騙到她的?”一個叫大林的男孩總是嬉皮笑臉,問我的男朋友,故意給我聽見,又轉過臉一本正經地跟我說:“你小心一點,他這個人很危險。”
“怎麼危險?”我居然認真。
“就是……”大概是信口胡扯,來不及想好下文。另一個叫賽文的男孩馬上接道:“就是顏值太高,很容易被搶走。”
因為不擅長開玩笑,想不出該怎麼巧妙地接話,我隻好跟著大家訕笑。
大林和賽文都是男朋友的大學同學,哥們兒,另外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也是,他們六個人一起在中央美院上的大學,畢業後也都是同行或者大差不差的行業,比如畫家、電影美術、圖書美術等。而包括我在內的另外一半人,則分別是他們的伴侶,五個是上班族,還有一個待業。
一個充滿啤酒沫子味道的夜晚,我被男朋友帶到一家掛滿紅燈籠的夜排檔門口,拉到他們麵前,之後的很多個夜晚,我都跟他們混在一起。賽文和他的妻子容容一定結婚很長時間了,容容明顯已在這個群體中混得熟爛,成了骨幹成員之一,身上有一種女主人般的細膩和包容,總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給我倒滿了溫水,換好了碟子,不讓我喝冰的,說喝冰的“不好”。我很容易被細節煽動,乖乖接過溫水喝起來。
那段時間,我喝了很多很多溫水。其中一次是在賽文和容容的家裏,我站在男朋友身後,他坐我就坐,他起身去逗鬆鼠玩,我就也起身去逗鬆鼠,那隻鬆鼠渾身是肥肉,圓滾滾地蹦上蹦下,我們都被逗笑。
幾次下來,我就習慣了這個群體,總是坐在人群裏聽他們說話。他們並不是我的朋友,而隻是男朋友的朋友,用不著費勁聯絡和維持感情,又不用害怕失去,卻可以蹭到一群人的熱鬧,我簡直如魚得水。
他們怎麼那麼能聊呢,從傍晚聊到半夜,喝幹一桌的啤酒瓶。自然,聊天內容是圍繞那六位同學共同的經曆打轉,例如誰誰誰最近有作品展覽,誰誰誰結婚了,誰誰誰最近攤上了什麼事。他們頻繁說起某個共同的哥們兒,說起他不靠譜的大學時代,長年行蹤不定,動不動就消失半個月一個月,又說起他最近又丟下剛剛分娩的妻子和新生女兒,獨自出門環遊世界的“壯舉”。那個人並沒有露過麵,但在他們頻繁的提及中,連我都感覺好像認識很久了。
“啊,上班好煩,好想天天跟他們出來玩。”大林的女朋友說。我聽見他們叫她小高。
我們倆總是蹲在一起看守東西,在其他人去撿火引、尋找更合適的野炊地點,或者折回到半路上解救深陷泥潭的車輪時。可能因為我們看起來都比較瘦弱和文靜,所以被分配到這種最輕鬆的任務。
夏天快到了,晝長夜短的趨勢越來越明顯,那些無所事事的大白天,我們倆懶散地蹲坐在冰涼的草地上,盯著河麵緩慢移動的雲,嘴裏偶爾為打破安靜而寒暄幾句。
“是啊。上班好煩。”我也隨口說。
其實也並沒有很煩,尤其是在交這個男朋友之前。每天下班後為了避免獨自麵對大段的空白,我總是先去商場瞎逛幾個小時,不停地試穿衣服,快關門時才回家,睡覺前就盼著快點醒來去上班,至少有事情可做。我隻是習慣在聊天時蜻蜓點水地迎合別人幾句。
“你以後想幹嗎?”她問。
“應該是一直上班吧。”好像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我以後想結婚。”她說,“結婚就可以做家庭主婦,不用上班了。”
“哈哈,那挺好的。”我真誠讚美。
“結婚肯定很開心。”她又補充了一句。
我們總是鬆鬆散散地說著這類廢話,小高的話題總是圍繞著結婚,而我的總是圍繞著她。但其實我知道她也是個小畫家,我上網查過她的名字,彈出了一堆色彩陰鬱扭曲讓人感到焦慮的人像,例如女人們在齜牙咧嘴地扯對方的耳環。但她本人和畫裏透露的高冷酷拽風格迥異,她的額頭前麵留著乖寶寶自然卷劉海,嘴巴總是抿著在憋笑,像一隻喜感的娃娃。
夏天的時候,北京動不動就冒出一些複古市集、跳蚤市場,很多個無事可幹的周末,我們十幾個人,浩浩蕩蕩殺進一個賣場,裏裏外外掃蕩一圈,最後,抱著一堆奇形怪狀的廉價衣服,男人們坐在空出來的地麵喝啤酒,女人們繞回去重新篩一遍小玩意兒,比如首飾和便攜香水。
有一個女孩叫嬌嬌,也是男朋友在內的六個同學之一,她每次都會買下一小座衣服山,那些衣服都很挑人,比如短到胸部下沿的襯衫,腰部細得隻有一個巴掌寬的連衣裙,油光鋥亮的迷你皮馬甲,這些都隻有身材好到逆天、氣場又強大到撐得住全世界奇裝異服的嬌嬌可以駕馭,更何況她有一頭五顏六色的彩虹發,在它的打底之下任何裝扮都不顯得奇怪了。她在我來以後換過三任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也很挑人,要麼是小語種國家的胡子大叔,在場除了她以外沒人聽得懂他說什麼,要麼是比她的裝扮和氣場更奇特的行為藝術家。
那些明晃晃、火熱熱的下午,我們癱坐在市集中央的草地上,她時不時從自己的“小山”裏抽出幾件和自己身上剛換上的一模一樣的衣服,扔給其他幾個女孩,她們嘻嘻哈哈地進了臨時用一塊布搭成的試衣間,接著就走出來一排一模一樣的旗袍女、天鵝絨禮服裙女、修女裙女,嬌嬌每次也丟給我,我並不想太融入,加上不是很放得開,又放了回去,接著和容容還有男人們一起,看著她們幾個顯眼又拉風地並排到處招搖去,經過的一路上遊客紛紛行注目禮,我們笑破聲,因為她們看起來太像精神病院放出來的瘋子。
夏天的傍晚,賽文和容容家裏買了露天電影設備,邀請我們去看電影,順便準備一桌龍蝦宴招待大家。
在那個寒氣還沒退盡的傍晚,賽文把他家床墊拖出來,扔到院子裏的草地上,鋪上涼席,接著擺出茶幾,端上兩大鍋剛出爐的麻辣小龍蝦,一箱啤酒,再在茶幾另一邊補上一排小板凳,大家分散著蹲坐下來,就著投影儀上剛剛開場的《魔戒》,開始大快朵頤。
我們埋頭吃,開始還一小眼一小眼地瞥向投影儀,後來就顧不上了,吃得額頭和鼻尖上全是汗珠,女人們妝都糊了,男人們脫掉上衣,討論著要不要出去再買一箱啤酒。一鍋龍蝦很快見底,被容容端走,很快再端上滿滿的一鍋。
那個傍晚簡直太美好,現在想想依然神往。好吃的食物,放鬆的節目,熱火朝天的氛圍,這一切並不需要我去還人情,也不需要擔憂好景不長久,因為根本就不算是我的,而隻是男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