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朽——我的宗教(1 / 3)

我這個現在的“小我”,對於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過去,須負重大的責任;對於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未來,也須負重大的責任。

不朽有種種說法,但是總括看來,隻有兩種說法是真有區別的。

一種是把“不朽”解作靈魂不滅的意思。一種就是《春秋左傳》上說的“三不朽”。

一、神不滅論

宗教家往往說靈魂不滅,死後須受末日的裁判:做好事的享受天國天堂的快樂,做惡事的要受地獄的苦痛。這種說法,幾千年來不但受了無數愚夫愚婦的迷信,居然還受了許多學者的信仰。但是古今來也有許多學者對於靈魂是否可離形體而存在的問題,不能不發生疑問。最重要的如南北朝人範縝的《神滅論》說:“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刀;形之於用,猶刀之於利。……舍利無刀,舍刀無利。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宋朝的司馬光也說:“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但是司馬光說的“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還不免把形與神看作兩件事,不如範縝說的更透徹。範縝說人的神靈即是形體的作用,形體便是神靈的形質。正如刀子是形質,刀子的利鈍是作用;有刀子方才有利鈍,沒有刀子便沒有利鈍。人有形體方才有作用:這個作用,我們叫做“靈魂”。若沒有形體,便沒有作用了,便沒有靈魂了。範縝這篇《神滅論》出來的時候,惹起了無數人的反對。梁武帝叫了七十幾個名士作論駁他,都沒有什麼真有價值的議論。其中隻有沈約的《難神滅論》說:“利若遍施四方,則利體無處複立;利之為用正存一邊毫毛處耳。神之與形,舉體若合,又安得同乎?若以此譬為盡耶,則不盡;若謂本不盡耶,則不可以為譬也。”這一段是說刀是無機體,人是有機體,故不能彼此相比。

這話固然有理,但終不能推翻“神者形之用”的議論。近世唯物派的學者也說人的靈魂並不是什麼無形體,獨立存在的物事,不過是神經作用的總名:靈魂的種種作用都即是腦部各部分的機能作用;若有某部被損傷,某種作用即時廢止;人年幼時,腦部不曾完全發達,神靈作用也不能完全,老年人腦部漸漸衰耗,神靈作用也漸漸衰耗。這種議論的大旨,與範縝所說“神者形之用”正相同。但是有許多人總舍不得把靈魂打消了,所以咬住說靈魂另是一種神秘玄妙的物事,並不是神經的作用。這個“神秘玄妙”的物事究竟是什麼,他們也說不出來,隻覺得總應該有這麼一件物事。既是“神秘玄妙”,自然不能用科學試驗來證明它,也不能用科學試驗來駁倒它。既然如此,我們隻好用實驗主義(Pragmatism)的方法,看這種學說的實際效果如何,以為評判的標準。依此標準看來,信神不滅論的固然也有好人,信神滅論的也未必全是壞人。即如司馬光、範縝、赫胥黎一類的人,說不信靈魂不滅的話,何嚐沒有高尚的道德?更進一層說,有些人因為迷信天堂,天國,地獄,末日裁判,方才修德行善,這種修行全是自私自利的,也算不得真正道德。總而言之,靈魂滅不滅的問題,於人生行為上實在沒有什麼重大影響;既沒有實際的影響,簡直可說是不成問題了。

二、三不朽說《左傳》說的三種不朽是:(1)立德的不朽,(2)立功的不朽,(3)立言的不朽。“德”便是個人人格的價值,像墨翟、耶穌一類的人,一生刻意孤行,精誠勇猛,使當時的人敬愛信仰,使千百年後的人想念崇拜。這便是立德的不朽。“功”便是事業,像哥倫布發現美洲,像華盛頓造成美洲共和國,替當時的人開一新天地,替曆史開一新紀元,替天下後世的人種下無量幸福的種子。這便是立功的不朽。“言”便是語言著作,像那《詩經》三百篇的許多無名詩人,又像陶潛、杜甫、蕭士比亞、易卜生一類的文學家,又像柏拉圖、盧騷、彌兒一類的哲學家,又像牛敦、達爾文一類的科學家,或是做了幾首好詩使千百年後的人歡喜感歎;或是做了幾本好戲使當時的人鼓舞感動,使後世的人發憤興起;或是創出一種新哲學,或是發明了一種新學說,或在當時發生思想的革命,或在後世影響無窮。這便是立言的不朽。總而言之,這種不朽說,不問人死後靈魂能不能存在,隻問他的人格,他的事業,他的著作有沒有永遠存在的價值。即如基督教徒說耶穌是上帝的兒子,他的神靈永永存在,我們正不用駁這種無憑據的神話,隻說耶穌的人格、事業和教訓都可以不朽,又何必說那些無謂的神話呢?又如孔教會的人每到了孔丘的生日,一定要舉行祭孔的典禮,還有些人學那“朝山進香”的法子,要趕到曲阜孔林去對孔丘的神靈表示敬意!其實孔丘的不朽全在他的人格與教訓,不在他那“在天之靈”。大總統多行兩次丁祭,孔教會多行兩次“朝山進香”,就可以使孔丘格外不朽了嗎。更進一步說,像那《三百篇》裏的詩人,也沒有姓名,也沒有事實,但是他們都可說是立言的不朽。為什麼呢?因為不朽全靠一個人的真價值,並不靠姓名事實的流傳,也不靠靈魂的存在。試看古今來的多少大發明家,那發明火的,發明養蠶的,發明繅絲的,發明織布的,發明水車的,發明舂米的水碓的,發明規矩的,發明秤的,……雖然姓名不傳,事實湮沒,但他們的功業永遠存在,他們也就都不朽了。這種不朽比那個人的小小靈魂的存在,可不是更可寶貴,更可羨慕嗎?況且那靈魂的有無還在不可知之中,這三種不朽——德,功,言,——可是實在的。這三種不朽可不是比那靈魂的不滅更靠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