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裝飾了誰的夢(1 / 3)

一、走近詩人卞之琳

卞之琳(1910—2000),曾用筆名季陵,祖籍江蘇溧水,生於江蘇海門。1933年畢業於北平北京大學英文係,曾任北京大學西語係教授(1949—1952)。著有詩集《三秋草》(1933),《魚目集》(1935),《慰勞信集》(1940),《十年詩草》(1942),《雕蟲紀曆1930—1958》(1979)等。

卞之琳的新詩廣泛地從中國古詩和西方現代派詩中吸取營養,自成一格,充滿智慧的閃光和哲理的趣味,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壇“現代派”詩歌的重要代表人物。作為中國現代詩歌先驅者之一,其影響流布當時,下及40年代“九葉”詩派,遠至海外,甚至對新時期以來的詩歌也產生一定影響,受到海內外著名詩人、作家的高度評價。

詩歌名篇有:《尺八》《斷章》《白螺殼》《歸》《記錄》《距離的組織》《遠行》等。

1935年春,卞之琳因事客居日本。五月的一個夜裏,他聽到流傳到日本的中國古代樂器尺八吹奏出猶有唐音遺韻的曲調,感到這“單純的尺八像一條鑰匙”,無意中為自己“開啟了一個忘卻的故鄉”。尺八是一種樂器。所謂“尺八”是一種古管樂器,亦稱“簫管”,相傳產於印度,至遲在隋唐間已傳入中國,唐代音樂家呂才定製為一尺八寸,故有此名。成為漢民族一種常見的樂器。但到宋以後已失傳不用,約在七八世紀時傳入日本,現在仍流行於日本,稱“晉化尺八”。可以說,一枝小小的尺八象征性地反映著一個民族的文化與機運的流轉與興替。《尺八》是一首較為複雜的詩,可以從多個角度來解讀。

《尺八》一詩內在意蘊非常豐富。其中既有古國鄉邦之思,也有懷古念遠之情;既暗歎於日本民族的善於學習不斷上進,又悲哀於民族文化的失落與祖國的衰微,同時也寄托了對人民覺醒起來,繼承和發揚民族文化,振興祖國機運的熱望,恐怕還暗喻有對各民族相互學習、促進以及和平相處的前景的思索。這樣,從縱的層次上,有懷古、寫今和對未來的暗示;從橫的層次上,又有文化、曆史、風土、心理等各個層麵。這些不同層麵都被作者以“尺八”為輻射核心或聯係線索交織疊合成一個有機整體,因而從更高更廣泛的意義上看,《尺八》具體而又象征性地凝聚了詩人對人類文明流轉變遷和各民族機運盛衰的深沉思索,在擴大的時空上寄托了詩人對人類未來的潛在希望,這正是卞之琳曆史沉思的深刻與博大之處。

《斷章》創作於1935年10月,原為詩人一首長詩中的片段,後獨立成章並題名為《斷章》,1935年12月收入卞之琳詩集《魚目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文字簡短而意蘊豐富又朦朧的短詩。全詩僅有兩節四句,篇幅短小,意境深遠,境界變動,既富於哲理意味,又擁有宜人景致。《斷章》名氣極大,被認為是最能代表卞之琳詩歌風格的代表作。

《斷章》的主旨曾引起歧義的理解。劉西渭開始解釋這首詩,著重“裝飾”的意思,認為其表現了一種人生的悲哀。詩人卞之琳自己撰文回答不是這樣。他說:“‘裝飾’的意思我不甚著重,正如在《斷章》裏的那一句‘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我的意思也是著重在‘相對’上。”看來,詩的“言外之旨”是不能從字麵上一兩句話裏完全捕捉到的。它的深層內涵往往隱藏在意象和文字的背後。誠然如作者說明的那樣,表達形而上層麵上“相對”的哲學觀念,是這首《斷章》的主旨。

《白螺殼》這首詩非常含蓄地揭示了一個深刻的主題:夢想與現實的距離。詩人用白螺殼、大海等意象,采用暗示的手段,突出了人的理想和現實產生衝突的失落感與痛苦感。

《白螺殼》的抒情技巧,反映了卞之琳在詩歌藝術上的孜孜不倦的追求。整首詩朦朧,似乎少了透明度,也正因為這樣,讀起來不容易讓人理解。有時候詩人會自己跳出來辯解,因為,讀者誤會了詩意所指。

這首詩以智性的思考,完美的結構形式,成為卞氏詩歌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品。

《歸》化用了艾略特的詩句,表達了詩人處於迷茫狀況中的情感體驗,對於心靈尋求歸宿的渴望也流露其間。詩人通過幾個意象的組合,探討了“歸”的主題,具有哲思的味道。

《記錄》寫於20世紀30年代初期,詩人記錄的是無奈的生存現狀。這是時代造成的,無論是“朦朧”還是無奈的感慨。大革命失敗後,對社會各階層的人在心理上都會產生影響,作為一個善於探索的知識分子,詩人用獨特的視角尋找並定格小人物華燈結起、一天即將結束的刹那間的感受,帶有個性,同時也隱含了共性的內容。

與同期其他作品比,這首詩歌的格調低沉了一些。

《距離的組織》寫的是詩人蝸居於鬥室之中,而心遊乎萬仞之外的情境,是一種悟境的表達。這首詩歌反映了詩人“身處幽穀,心在峰巔”的現實處境。

如果說距離是一種限定,那麼超越距離的,便是心靈,是神思讓人突破時空的局限,接於千載,達於四下。在動蕩的年代裏,卞之琳“小處敏感,大處茫然”,這首詩歌真實地反映了詩人迷茫的思緒和生存狀態。

《遠行》一詩表現了詩人對當下現實人生的否定,希冀超越現實,探索別樣人生。

在理想的家園裏即便是老去,也是幸福的經驗。詩歌中用“駱駝”以及“綠洲”等意象,突出了對理想世界的渴望。

這首詩歌尤其要值得注意的是用詞及組構的經營上頗下工夫,能夠體現詩人的創作特點。卞之琳被稱為現代詩歌傑出的代表人物之一,不僅僅體現在詩歌創作技巧的精湛上,還體現在詩歌所具有的思想性的高度上。《遠行》完美地將二者結合起來,成為非常有卞之琳特色的詩歌作品。

即便不從思想上作進一步挖掘,《遠行》的優美語言也讓人不得不讚歎,那種美麗是樸素的,能夠吸引人駐足觀賞。

二、哲思綻放的奇葩

(一)《尺八》——心的支點

《尺八》一詩作於1935年,曾被人譽為卞之琳成熟期的最佳作。1935年春,正當日本帝國主義加緊對中國進行軍事入侵之際,卞之琳因事客居日本。五月的一個夜裏,他聽到流傳到日本的中國古代樂器尺八吹奏出猶有唐音遺韻的曲調,感到這“單純的尺八像一條鑰匙”,無意中為自己“開啟了一個忘卻的故鄉”。又仿佛是一個文化的“象征”物,一麵“曆史的風塵滿麵的鏡子”(卞之琳《滄桑集·尺八夜》),引起作者對人類文化流傳變遷和個民族盛衰興替的深深思索,不久,遂構思創作了《尺八》這首具有深刻曆史意識和廣泛象征意蘊的抒情詩。

作者在1936年寫的《尺八夜》曾追憶了他旅日經曆與構思創作此詩的經過,其中就談到,他覺得尺八像一條“鑰匙”、“鏡子”、曆史與文化的“象征”,而他創作《尺八》,就是“設想一個中土人在三島夜聽尺八,而想到多少年前一個三島客在長安市夜聞尺八而動鄉思,像自鑒於曆史的風塵滿麵的鏡子”,因此,詩“雖然名為《尺八》而意不在詠物”,而是別有寄托,借寫尺八傳達一種“曆史意識”(《滄桑集·尺八夜》)。我們參考曆史事實、時代背景和卞之琳的自述,再來讀《尺八》,則詩的內在情理結構就比較明朗化了。

(二)《斷章》——裝點誰的夢

《斷章》寫於1935年10月,原為詩人一首長詩中的片段,後將其獨立成章,因此標題名之為《斷章》。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文字簡短的但意蘊豐富而又朦朧的著名短詩。

《斷章》一發表,就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這四行詩語言明白易懂,也沒有使用明喻和隱喻,但讀者卻在其中獲得極其豐富、複雜的感受。詩在總體上是由相對的對立形成的結構,每一行都仿佛攝下一個動態的畫麵,畫麵交錯著,與其他幾行有著微妙的關係,既相對又對立,激發讀者到其中去思考。正像結構主義語言學家雅各布森所說的那樣,這首“詩的功力能把對等原則從選擇軸上彈射到組合軸上。”

李健吾先生曾經認為,這首詩“寓有無限的悲哀,著重在‘裝飾’兩個字”,而詩人自己則明確指出“我的意思也是著重在‘相對’上”。對於自己和詩人的分歧,李健吾先生又說:“我的解釋並不妨害我首肯作者的自白。作者的自白也並不妨害我的解釋。與其看做衝突,不如說做有相成之美。”(李健吾《答〈魚目集〉作者》)

實際上,無論是詩人所自陳的“相對”,還是李健吾所指出的互相“裝飾”,都是對於“確定性”的消解。

(三)《白螺殼》——空靈而美麗的蟄伏

多年前,朱自清先生認真閱讀了《白螺殼》之後,認為把握了詩人的意圖,指出,這首詩歌是一首“情詩”。然而,朱自清先生在文學上的深厚造詣,並沒有幫助其順利掌握這一作品的內涵。後來,卞之琳解釋道:“也象征著人生的理想和現實。”(見朱自清《新詩雜話》序)

於是,我們認為,閱讀這首現代詩,首先應該把握的就是“象征著人生的理想和現實”這一主題。任何偏離這一詩旨的解讀,都是遠離作者意圖的判斷。

在本詩中,“白螺殼”是個象征意象,它空靈潔靜,美麗富有,它玲瓏剔透。在詩人筆下,白螺殼“孔眼裏不留纖塵”,是有慧心的“大海”使然,經過蕩滌後,白螺殼純潔得異常脫俗,毫無雜質。由此,白螺殼在詩人筆下已經具備了空靈的美麗,它超越了現實,成了一種不可企及的理想。

全詩共四章,每章十句。第一章寫的是“我”與“白螺殼”以及“大海”的對話。前五句是“我”對白螺殼的發自內心的讚歎,感慨於其純潔;後五句是感歎大海的,感歎其堅持,感歎其神工與偉力,正因為有大海的不願留絲毫塵埃而將白螺殼洗得如此亮麗。主體是“我”,客體卻發生了一次轉變,“你”開始所指為白螺殼,後轉而為指大海。這一章是對白螺殼和大海唱的讚歌,同時也是對這兩種意象所象征的美好理想的讚歌。

第二章寫的是白螺殼的一段自白。詩人曾經在《雕蟲紀曆》序中說到,在這一時期的一些作品中,“在喜悅裏包含惆悵”,帶有“無可奈何的命定感”和“色空觀念”,這樣的體驗在第二章有反映。本章還化用典故,如佛家用語“空花”即其一,本言虛幻之花、妄念之意。詩人在這一段談及之所以出落得如此空靈,是經過了風雨無數,從而幻化成眼下的美麗,然而,這些美好在詩人筆下轉瞬間被另一種旋律替代,升華到新的境界,突出了美麗畢竟是夢,而夢必將散去的悲觀。在理想與現實間,詩人搭起了美麗的小樓,但又因其虛幻,又放棄了小樓,在這一建設一撤掉之間,生發哲理的思考。

第三章寫的是玲瓏的白螺殼由幻界進入現實,跌落到人間後,白螺殼還是有自己的情感的,寧願入於原始人之手,也不願意進入多思者之懷。在這裏,原始代表的是樸素,多思者代表的是功利,詩人表明了厭倦功利看法的行為。在結尾部分表明作者的“愁緒”湧上心頭了,這種愁緒就是現實的愁緒。

第四章是詩歌非常精彩的段落,以美麗的辭藻穿就精美的華章。這一刻,詩人神思起伏,將對人生的領悟提筆入行。理想與現實衝突的主題達到新的境界,尤其是最後兩句,“柔嫩的薔薇刺上,還掛著你的宿淚”,不禁讓讀者掩卷而思,關於人生,關於夢想。

(四)《歸》——鄉關何處是

這首詩歌的跳躍性比較強,將景語、情語、心語相融合,反映了詩人迷茫的內心世界,展示了當時的一種處境。

20世紀20年代,中國青年知識分子從“五四”時期的興奮呐喊跌入了夢醒後無路可走的困境中。由於這些社會經曆,自身理想開始幻滅,對社會失望,成為他們總體上的思想狀態中的一種。與此相伴隨的便是對自身的思考,以及自我遊離於主流之外的孤獨落寞的感覺,而這一時期也正是西方象征主義進入中國的時候。到了30年代,現代派詩人經過大革命失敗的體驗,也有種遊離於精神家園之外的孤獨落寞之感,如戴望舒極富人生獨特體驗的詩歌中寫的悠長而淒清的“雨巷”,卞之琳在《歸》這首詩歌中也有類似的體驗,“伸向黃昏的道路像一段灰心”,反映的正是這種心緒。迷茫的感受似乎成了知識分子的一種普遍的生命體驗。

信仰破滅後,靈魂的無歸宿感異常突出,在卞之琳這首詩歌裏集中反映出詩人對心靈尋求歸宿的渴望。

在卞之琳詩歌中,有不少以“路”為意象的作品,或者直接出現“路”的意象,或者帶有路的“標記”,總體上具有這樣的迷茫感受在內。如“又到了什麼站”(《還鄉》),企圖找到答案,而該詩句顯示的是對棲息靈魂之地的疑問。“秋風已經在道上走厭”(《落》),情緒基調由此可見一斑。在“冷清清的街衢”撐著傘“走向東,走向西”(《一城雨》),是自然之路,又是人生之路,行人奔波其間,飄搖之感油然而生。“靈魂躑躅在街頭”(《夜雨》)則更明確地向讀者表白了沒有歸向的困惑的情感體驗。“就是此刻我也得像一隻迷羊,帶著一身灰沙,幸虧還有蔚藍,還有仿佛的雲峰浮在縹緲間,倒可以抬頭望望這一個仙鄉。”(《望》)雖然似乎能看到點點希望,但我像“迷羊”,確實是當下的真實處境,靠仰望與幻想得來的也許美好,而從想象回到現實世界,那種期望就會因為差距的更加明顯而增加苦悶感與失落感。

因此,卞之琳以“路”為題材的詩歌,似可當做一把解讀《歸》這首詩歌的鑰匙,通過對與此相關的整體意象的把握,就能更清晰地感受詩人的創作意圖。

艾略特“街連著街,像一場冗長的辯論/帶著陰險的意圖/要把你引向一個重大的問題”(《普魯弗洛克的情歌》)的詩句及相關詩歌理論對卞之琳詩歌創作有影響。有人曾說,《歸》中的“伸向黃昏的路像一段灰心”就出自艾略特的這句詩。因此,閱讀這首《歸》,如果能將西方詩歌創作及理論作為背景來解讀,會使思路更為開闊,並能真正走進卞之琳詩歌創作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