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詩歌中常見的主題有三個,分別是:“一個民族已經起來”,“豐富,和豐富的痛苦”,“殘缺的我”。
屬於第一主題的如《玫瑰之歌》站在夢的橋梁上,尋找異方的夢,“我要開趕到車站搭一九四〇的車開向最熾熱的熔爐裏”,此外,還有大家耳熟能詳的《讚美》以及《合唱》《旗》等詩篇。
《出發》中這一句成為現代詩歌的經典句子,當然也是屬於引領第二主題的代表作了。它是詩人對社會上黑暗等不美麗因素的拷問,是追求理想伴隨的苦痛,現實生活是豐富的,而豐富帶給探索者的是苦痛。詩人寫下的《詩八首》也屬於此類。
《我》這樣寫道:“失去了溫暖,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裏。”屬於第三類主題。這一主題的詩歌表現了詩人的主觀感受,包含了詩人自己的剖析與質問。《蛇的誘惑》也屬於此類。
閱讀《出發》,如能把握同類主題作品,並與另兩類詩歌整體比較閱讀,便能宏觀地感受詩人在詩歌現代性上探索的裏程,也就更能明白為什麼聞一多編選《現代詩鈔》時,收錄穆旦作品最多,而且也更能領會為什麼近年來詩歌評論將穆旦的位置一下拔得很高,甚至足以與郭沫若、艾青等現代詩人大家齊名。
(四)《五月》——距離之外的創造
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詩人在《五月》上的經營多麼細心。詩歌在形式上非常有創造力,將四行七言舊詩與白話文段落連接穿插,一節結束,換節進行,在文、白兩種語言格式中自由起伏。但詩人這樣在形式上的處理不是為了遊戲,而是用並置在一起的辦法,顯示出詩歌能展現的張力:凡是文言文色彩的,很有中國古典情趣的美麗,悠閑的、不緊張的氛圍,有傳統的美;而凡是白話文色彩的,很有西方舶來的影子,是節奏快、緊張的縮影,有現代的力量。兩相對比,反映了詩人的某些態度。
我們看《五月》的開始部分:
五月裏來菜花香
布穀留戀催人忙
萬物滋長天明媚
浪子遠遊思家鄉
勃朗寧,毛瑟,三號手提式,
或是爆進人肉去的左輪,
它們能給我絕望後的快樂,
對著漆黑的槍口,你們會看見
從曆史的扭轉的彈道裏,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誕生。
無盡的陰謀;生產的痛楚是你們的,
是你們教了我魯迅的雜文。
“五月裏來菜花香,布穀留戀催人忙。萬物滋長天明媚,浪子遠遊思家鄉。”似一幅畫麵,有時間,有人物,有景色。有實景,有虛景。畫麵中,表現的是五月到來,田園景象美好,人們田間忙碌。遠方的遊子漂泊在外,在農忙時節惦記家鄉親人,想到了五月是田地裏幹活辛苦的時候,於是自然想起了遠方的親人。時空架構下,遊子思鄉圖豁然展現在讀者眼前。傳遞的是古典情懷式的美麗。如果說“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是家人對遠走他鄉的孩子的關懷,而此刻已經是“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的思念了。
如果說上麵我們看到了東方的浪漫情懷,那麼下麵的現代白話文部分的創作則明顯展現的是西方現代詩歌裏具有的一些元素。
“左輪”手槍,“陰謀”“痛楚”以及“魯迅的雜文”裏含有的信息包括鬥爭、血淚,是人與人之間關係裏不和諧的因素。“魯迅的雜文”是戰鬥的檄文,因此,同樣帶有與緊張關係連帶的內容。
顯然,上麵的古典浪漫情懷與下麵的現實苦痛基調形成的是強烈的對比,是情緒的對比,也是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對比,是古老文明和現代文明的對比。
有評論認為《五月》能看出“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曆史裏”,比較有道理。不能否認,文明是有衝突的,但是,文明是可以在一個語境下呈現的。《五月》以詩的形式把有衝突的文明糅合到了一起,形成強大的張力,給讀者留下的想象空間是寬廣的。
在舊詩裏,有五月是“荷花池旁定誓盟”這樣的古典式句子,與此輝映成趣的是下麵的白話詩裏,表現的是堂皇說話與實際民主的距離:
而謀害者,凱歌著五月的自由,
緊握一切無形電力的總樞紐。
“五月的自由”一類美好的信仰,因為夾在“謀害者”與他們背後操縱的陰謀中,自然也變成可疑的了。
整首詩歌都是在兩種對比中進行,《五月》從形式到內容綻放出一樣的光彩,使穆旦的詩歌顯得異常獨特而有魅力。
三、精彩賞析
(一)《讚美》精彩賞析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隻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裏,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農夫”這個具體形象的出現,意味著作者將通過這樣一個“受難者形象”來負載詩人過於豐盈的情感。也不妨將農夫理解為一個象征:象征祖國災難深重的曆史和現實。這種象征性可以輕易地從下一詩句得到證明:“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那“升起又降落”的“朝代”毫無疑問是曆史,也是正在繼續的現實命運。那些“希望”和“失望”可以是這個“農夫”(同時也是整個民族)的每一個具體而微的現實“希望”和“失望”,但更意味著整個民族對生命的“希望”,對光明的“希望”,以及這些“希望”的無數次被踐踏。“在犁後旋轉”的“泥土”旁的農夫形象顯然已成為我們這個農業型空間裏成長起來的民族的標誌性符號;那些“歌聲”“演說”“叫囂”不過是輪回的曆史對人們的希望和情感的一次次愚弄和嘲諷,然而,那忠誠、淳樸的農夫卻“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大眾的愛/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裏”。雖然這走向光明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然而這農夫卻永遠是不遲疑的,不猶豫的,“沒有流淚”的,他們以不屈不撓的生命力,承受著民族的苦難,而對未來卻從不放棄。這樣一個堅韌的民族,是一個必將“起來”的民族。
詩歌寫於抗日戰爭的相持階段,當時中華民族所承受的苦難是深重的,外族侵略,民不聊生,但血與火鍛煉了中國人民。經過烽火錘煉,中國人民為民族而戰,已經如雄獅在覺醒,幾千年的沉睡,是因為沒有那麼大的苦痛,抗日戰爭,讓中國人民感受到了國家的意義。當國家都不存在的時候,所有的希望將破滅,一切的尊嚴將喪失,任何的夢想都不可能成為現實,想苟且偷生的念頭都是可恥的。一個民族站起來了,就在於那意識的徹底覺醒。和平與美好,成了那個時代人民的最強烈的呼聲。
“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裏,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農民是我們國家最廣大的群體,幾千年以來,都以數量最多構成民眾的主體,在那裏有樸實的思想。詩人選用農民這一形象,還是與當時的鬥爭現實相切合的需要。“他”不能夠流淚,體現的是我們民族的堅強,盡管那抗日的路也許還有很長,但我們不能流淚,也不會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這一聲,帶著無窮的力量,感召作用強大,能引起無數國人的共鳴。
當我們把鏡頭拉遠,那天安門城樓上永遠銘刻在中國人心中的一刻,似乎還在回響。那聲音,衝天蓋地,氣勢恢弘,道出了整個中華民族最強的呐喊,毛澤東主席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那聲音實際上同時也向世界宣告“中華民族從此站起來了”。人們不由得感慨,中華民族走過了太多的苦難,到這時,才終於開始品嚐生活的甜味,來之不易啊。
詩人的話,終於在那一刹那有了鏗鏘的回聲!
(二)《詩八首》精彩賞析
再沒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
隻有陽光透過繽紛的枝葉
分在兩片情願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落,
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