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立春今天要去上學了。她興奮得大半宿都沒睡,天還沒亮就穿上了新衣服,背上了任非常給她買的新書包。其實,在無疾中西醫診所裏,除了鄭嬸,秦心藍也不大讚同讓立春去上學,她怕的是立春上學被同學笑話,傷了自尊。立春雖然眼睛看不見,她心裏比誰都明白,也比誰都敏感。

秦心藍怕立春受傷害還有一個原因。去年,鄭嬸帶立春上街,在外灘碰到日本鬼子殺人,受到了驚嚇,從那以後,她就得了一種怪病,她的身體生長得極為緩慢,醫生說,這種病無藥可治。任海龍不甘心,給她配了好多藥,還是不見效。可憐的立春,她還不知道自己得了這種病。

高天行來的時候,立春已經在院子裏等了大半天。她豎著耳朵一直在聽著外麵的動靜,屋外響起腳步聲時,立春知道是高天行來了,臉上早已笑開了花。她叫了一聲哥哥,隨即興奮地朝高天行迎來。看到立春摸摸索索的樣子,高天行趕緊上前一把攬住她。

“到了學校,立春,你要喊我老師。”高天行蹲下身來,給立春整理著書包。

立春點了點頭。高天行掏出一副小墨鏡,給立春戴上:“戴上眼鏡,就是識文斷字的小學生了。”

上體育課的時候,高天行把立春也叫去了。操場上,一群小孩正在排隊列。孩子們看到戴著墨鏡的立春,議論紛紛。立春顯然是聽到了大家不太友好的議論,怯怯地拉著高天行的手,不肯放開。高天行拍拍立春的肩膀,咳嗽了一聲,隊列安靜下來。要讓立春盡快融入到孩子們中間去,就得讓立春有一些自信。高天行想到立春會把脈,懂得一些醫術藥理,就讓她當著眾人露一手,背一段“脈訣”。起初立春還有些怯場,背過幾句,越來越流暢自信了。隊伍裏的同學們先是驚訝,繼而是欽佩。立春不僅會背“脈訣”會看脈象,還會唱歌。她挺了挺腰板,隨即就唱起那首《月令花歌》:一月水仙呈素妝,二月迎春是海棠,三月桃杏花如錦,四月牡丹發濃香……立春的聲音清涼甜美,高天行欣慰地站在旁邊聽著,帶著大家一起熱烈地鼓起掌來。立春被同學們接納了,她很快便融入了集體中。國文課上,年輕的女老師教大家背古文《愚人食鹽》:“昔有愚人,至於他家。主人與食鉀,嫌淡無味……”這篇古文有些艱澀,別的同學背得有些吃力,立春一堂課下來,已經倒背如流了。

放學後,高天行把立春送回家。一進門,立春就聲音嘹亮地背起了老師教的課文,引得鄭嬸和秦心藍直誇她聰明。任海龍拍拍她的小腦袋,也高興得不行。為了感謝高天行,秦心藍和鄭嬸特意做了幾個好菜,要留高天行在家裏吃飯。

高天行還要推辭,任海龍說:“以後,你就把這裏當成家,想來就來。”

高天行不見任非常,任海龍說他從早上出去就沒回來。

此時的任非常,正跟著刀疤要去一見咖啡店見個人。這刀疤果然神通廣大,沒用上半天的工夫,就把任非常約了出來。當然,這一次刀疤不是為了牽線殺人才找任非常,而是有人想認識他。進了咖啡廳,刀疤隻是站在包間門口,讓任非常獨自進去。

包間房門虛掩,任非常看見裏麵坐著一個人,正在看報,那張報紙遮掩住了整張臉。聽到門口的腳步聲,那人放下報紙,居然是周使能。他熱情地朝任非常伸過手來,任非常卻沒有理會,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坐下了:“周先生有話直說。”

周使能也不在意,大剌剌地坐下:“周某就喜歡爽快的人,好,那我就單刀直入了。昨天晚上錦江川飯店的事情,是任先生幹下的吧?”

任非常眉頭跳動了一下,手下意識地伸向衣兜,掏出蝴蝶刀。

周使能不為所動:“上海北站的刺殺……也是你幹下的。”

任非常直起身子,盯著周使能的一雙眼睛裏,現出殺意。

“鄙人周使能,國民黨軍特處上海特區區長。”周使能看了一眼任非常手裏的蝴蝶刀,“這蝴蝶刀神出鬼沒,我是見識過的,任先生,還是收起來為好。”

任非常收了刀,周使能才說起此次請他來的目的。中日雖未開戰,但小鬼子得寸進尺、咄咄逼人,終究要把中國推向戰爭的深淵。蔣委員長有言,攘外必先安內,這個“內”不但有共匪,還有那些親日通敵的敗類,必須把門戶清理幹淨。所以,他希望和任非常聯手,滅了遲梅亭。

任非常有些不解,周使能堂堂一個特區區長,要槍有槍、要錢有錢、要人有人,殺個人為什麼還要來找他?轉念一想,可能周使能的手下全是軟蛋,殺不了遲梅亭,才請他動手。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他總是要取遲梅亭的命,不如借此敲他一筆,不是更好?任非常孤傲地冷笑了一聲,說自己殺人從來不需要與誰聯手,不過,遲梅亭的命金貴,少不得五條黃燦燦的“金魚”。

周使能會意,明知道他這是獅子大開口,還是不動聲色地從兜裏摸出兩根金條推到任非常麵前,說算是定金。

看著任非常心滿意足地離開,周使能多少有些失望。本來,在任非常進門之前,周使能還想把他發展成自己的人。可是,通過這短暫的接觸以後,周使能感到任非常就是一個隻認錢不認人的殺人機器。他的腦子裏並無正義與邪惡之分,錢在他麵前就是最大的正義。這樣的人,即使進了他們的組織裏,也成不了核心和骨幹。人無立場,最可怕,也最可悲。

周使能手裏有一份遲梅亭的資料,資料很翔實,涉及遲梅亭的一點一滴。周使能想在資料中發現點蛛絲馬跡。遲梅亭挪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一直又被日本人保護著,實際上這種保護等於失去自由,他的這些習慣能不能在上海變成現實,是個疑問。不過,周使能也從有限的資料裏發現了遲梅亭的一大愛好,他喜歡到大澡堂子裏泡澡。這個線索很可能成為一個不錯的突破口。

辦公室裏,秋山和夫接到東京方麵來的通知,軍部特使還得晚一些才能到上海。這就意味著,保護遲梅亭的工作,又要多折磨他一段日子了。從心裏講,秋山和夫不喜歡這個遲梅亭,除了因為此人是個令秋山看不起的降將,還因為遲梅亭那副既要當婊子還要立牌坊的德行。日本人明白遲梅亭手上的砝碼是什麼。他在中國軍界有些影響,一旦歸順了日本,有可能成為軍界的風向標,日本就可借以擾亂中國軍心。這個優勢成了遲梅亭發脾氣的資本,處處給守衛的人找麻煩。現在要哄著遲梅亭上船,對於他的各種有理無理的要求,秋山和夫隻能盡量滿足。一旦上了船之後,他遲梅亭自然就成了全中國人的眾矢之的。到那時候,逼他下船他都不能下了,怕是隻剩下搖尾乞憐的份了。

遲梅亭真的很難伺候。此時,他就在住所裏大發脾氣,把一個茶杯摔在了地上。遲梅亭鬧是因為他想去澡堂子泡澡。他活了大半輩子,每天過的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日子,到了上海這麼些天,卻連泡個熱水澡都不行。

遲梅亭這麼鬧了一通,下屬隻好向秋山和夫報告。秋山和夫無奈,隻好派滕田帶人去尋找一處隱蔽的浴池。

滕田最終選中的,是一家隱藏在弄堂裏的浴池,幹幹淨淨,人不太多,守衛起來也進退自如。這個名叫大清泉的浴池兩側廊柱上,刻著一副筆力遒勁的門聯:進門皆是清潔客,出門並無齷齪人。

滕田上下打量了一番,走了進去。這大清泉浴池泡蒸洗樣樣有,還可擦背、捶背、扡腳、敲腳、推拿、剃頭、擦皮鞋……樓上是休息室和頭池。

滕田吩咐經理,留一個頭池,池水要最燙的,還有,要上頭湯浴。經理點頭哈腰,唯唯諾諾地送走了滕田,轉身回到辦公室裏,把這消息告訴了周使能。周使能即刻讓阿美把消息告訴給任非常。

任非常吃晚飯的時候才回到診所。診所裏,任海龍和高天行已經吃完了飯。任非常急匆匆地一進門,就要拉高天行走。任海龍和秦心藍想問句話,都被他回絕了,隻說是去辦正經事。

路上,任非常說了遲梅亭要去大清泉浴池洗澡的事,兩人躲在暗處觀察了一會兒,看到門口已經聚了不少精壯的守衛,三三兩兩地分散在四下,這說明遲梅亭還沒來。如果在門外動手,怕是讓遲梅亭又趁亂跑了。高天行決定,自己混進浴池去守株待兔,讓任非常在外麵堵住遲梅亭的去路,來個內外夾擊。

高天行進了浴池,見樓梯口有幾個喬裝的護衛把守,從一樓大浴池裏洗完澡的浴客披著浴巾上樓休息時,守衛並不阻攔。高天行有些疑惑。進了換衣間,卻發現換衣間裏的浴客悠閑地說著話,全無異樣。隻是牆角邊有幾個浴客穿著浴衣,像是睡著了一般。高天行一邊脫衣服,一邊不聲不響地注意著周圍,換衣間通往大浴池,隱約可見裏麵有人影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