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江泮在照相館的閣樓裏擦拭著手槍,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上了樓。小季慌慌張張地說來了兩個日本兵,在樓下連說帶比劃了半天,老蒲才明白他們是來照相的。
江泮下了樓,兩個日本兵坐在背景布前,正仔細地整理著胸前的軍功章。老蒲站在門後,冷臉看著他們顯擺,其中小個子的日本兵胸前掛著十多枚獎章,老蒲猜想,這些玩意兒不知道是用多少中國人的性命換來的。
小個子兵向同夥炫耀完獎章,又從挎包裏拿出一遝照片。第一張照片上,日本兵的腳下放著一排中國人的頭顱,刺刀上還挑著一個嬰兒。第二張照片上,地上倒著幾個衣衫不整的年輕姑娘,幾個心滿意足的日本兵正在提褲子。兩個人看著照片指指點點,不時放肆地開懷大笑。
站在旁邊調燈光的老蒲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往外走去。
“站住!”小個子兵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喊住了老蒲。
老蒲壓著火氣,說:“今天相機壞了,照不了!”
大個子兵上前,朝著老蒲胸前就是一拳,嘴裏謾罵著什麼。
江泮連忙上前,攔住了還要打人的大個子兵,說:“他怕照不好,我來,我給你們照。”
兩個日本兵罵罵咧咧重又站回到背景布前,麵對鏡頭,兩人換上了一副笑臉。江泮克製著憤怒,按下了快門。
兩人嘀咕了一番,又選出幾張殺害中國百姓的照片放在胸前,讓江泮再照幾張。老蒲實在看不下去了,走出照相室,去了後麵的小屋,從床底下摸出一把槍,想了想,又把槍塞了回去,抽出一把匕首,藏在袖子裏。他到門口朝街上看了看,街道上沒什麼人,老蒲關上門,插上了門閂。
照相室裏,兩個日本兵照完相正在說笑著。
小季收著照相器材,不安地望著江泮和兩個日本兵。
江泮給日本兵登著記,兩個日本兵湊在一起,邊商量著什麼,邊填著單子。
老蒲進來,江泮看出他一臉的殺氣,再看他手裏,露出一截匕首。江泮忙用眼神製止著老蒲,老蒲壓製著憤怒,收起匕首。
江泮鬆了口氣。
大個子兵填完單子,又拿起小個子兵的那幾張照片看著。小個子兵指著強奸中國姑娘的照片比比畫畫,不停炫耀,發出開心的淫笑聲。
老蒲終於忍不住了,抽出了匕首,朝日本兵撲去。
江泮一抬頭,大驚,想要製止,已經晚了,老蒲舉起匕首向小個子兵的背上紮下去,卻紮歪了,小個子兵慘叫一聲,肩膀上帶著刀跳到一邊,大個子兵伸手去取挎在肩上的長槍。
江泮一拳下去,打倒了大個子兵,小個子兵忍痛取下肩上的長槍,拉動槍栓對著老蒲要開槍,江泮一腳踢開長槍,小個子兵大叫一聲,撥出插在肩膀上的匕首,對著江泮揮舞起來。
小季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緊緊攥著手裏剛卸下的相機。
大個子兵爬起來去拿槍,老蒲撲了上去。兩人抱在了一起,大個子兵掏出匕首,朝老蒲胡亂紮著,小季站在一旁,嚇得不知所措。老蒲朝小季瞪著眼大罵:“你個兔崽子,是死人哪!快搭把手!”
小季四下看著,找不到東西,手裏隻有相機,他揮舞著相機朝大個子兵的頭上掄著。
老蒲喊:“別砸壞了相機!找個別的!”
小季像是沒聽見,還是狠命砸著。
老蒲心痛地叫著:“別砸!別砸啦!”
小季一用力,相機砸散了花,大個子滿頭是血,亂蹬了幾下,不動了。
小個子兵叫喊著朝門口跑去,江泮一驚,追了出去。小個子跑到門前,發現門閂被插上了,他慌亂地去拔門閂,用日語大喊著救命。門閂被拔出來了,江泮眼見著小個子將門打開一條縫,她隨手抓起桌上的剪裁刀揮了出去,剪裁刀直奔小個子兵的後胸,“噗”的一聲,紮了進去。小個子剛拉開的房門,又被他“啪”的關上了,他的身子順著門板滑在地上。
江泮跨上前,重新將門閂插上,回身拉著小個子兵的屍體,朝後屋拖去。地上,現出一道血跡。老蒲和小季從照相室跑出來,看到地上的血跡一直延展到了後麵的小屋。江泮正提著一桶水從廚房出來,低吼:“趕快接水呀!”一桶水潑到了地上,地上的血跡散開。
老蒲回過神來,對小季喊道:“快點!”
兩人跑向廚房。外麵突然傳來敲門聲。江泮一驚,麻利地掃著水,衝洗著血跡。
老蒲和小季各端了一盆水,潑在地上,血跡終於衝淡了。
敲門聲又響起。
小季驚慌地問:“是不是鬼子又來了?”
老蒲摸出槍,頂上子彈:“那今天我就大開殺戒!”
江泮掏出槍,朝門口走去。
敲門聲又起。江泮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平靜地說:“對不起,今天不營業了。”
“江泮,是我。”外麵傳來高天行的聲音。
江泮舒了口氣,收起槍,剛撥開插銷,房門呼地被推開,高天行擠進門來,一看地上一片狼藉,他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屋子裏收拾幹淨了,隻是地上還有一片濕漉漉的水漬。老蒲坐在椅子上,看著那台散了架的相機,心疼地皺著眉。江泮坐在對麵,也拉著臉。對於老蒲今天的衝動,江泮很生氣。要不是他提著匕首衝進來,也不會惹出這麼大的亂子了。老蒲做事衝動,隻顧一時痛快,卻不計後果。可是,照相館是組織給他們安排的棲身之所,不是戰場。江泮警告老蒲,如果他再這樣莽撞,自己就要跟組織上建議,把他開除出行動組,即使他是自己的父親,也沒有商量的餘地。
直到這時,高天行才知道,原來江泮和老蒲是父女關係。
“你來得正好,有些事咱們商量一下。”江泮帶著高天行去了閣樓。
大白天照相館關著門,這難免讓人起疑,可剛開了門,便不時有客人要進來照相。相機已經散了架,拿什麼照?老蒲隻好賠著笑,一口一個對不起地給客人道歉。真是奇怪了,平時照相館的生意寡淡,巴不得多來點客人,偏偏今天出了意外,生意反倒多了起來。
老蒲清理好相機上的血漬和頭發,又開始訓斥小季。拿什麼東西不能砸,非得拿相機,這麼值錢的東西,就這樣散了架,要修理好了一定得花不少錢。他從兜裏掏出錢給了小季,讓他把相機拿去精工鋪子修理。
小季來到精工修理行,眼鏡腿上纏著膠布的老師傅翻弄著相機,從老花鏡上抬眼盯著小季,問他怎麼會把相機摔成這個樣子,小季說是掉地上了,老師傅搖著頭,嘴裏發出一連串的嘖嘖聲。那麼大的一個鐵疙瘩,掉在地上能摔成這個樣子?況且,要修好這樣四分五裂的相機,可得不少錢。
“這錢可不少,你帶夠了嗎?”老師傅問。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茂昌相館的夥計,跑了和尚還能跑了廟?快修吧,還等著用哪!”
老師傅還在嘟囔著:“還照相館哪,連吃飯的家什都不知道愛惜。”
街上響起了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小季朝店外麵張望,見一輛摩托車正朝著這邊開來,車上坐著兩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小季看到日本兵就慌了神,更讓他慌神的還有,他們居然把摩托車停在路邊,朝著修理鋪走了過來。
小季鑽進了修理鋪的櫃台,他實在是太驚慌了,撞倒了老師傅放在桌子上等著修理的一台鍾座,惹得老師傅破口大罵,揪著他不放。小季眼見著兩個日本兵進了屋裏,一把推開老師傅,朝著後院跑去了。
小季這一跑,讓兩個原本隻是來修相機的日本兵注意到了他,還有他褲腿上的一片血汙。日本兵警覺起來,推測他一定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便也鑽進了櫃台裏,朝著後院跑去。兩人衝出後門,早已不見了小季的蹤影。
小季藏在街角,看到兩個日本兵走了,這才鬆了一口氣,急急忙忙朝照相館跑去。
那兩個日本兵一個叫小野,一個叫鍋島。他們滿腹狐疑地回到修理鋪,舉著槍對著老師傅,逼問剛才逃跑的是什麼人。老師傅戰戰兢兢,說孩子是來修相機的,是茂昌照相館的夥計。鍋島拿起那台散架的相機查看,發現裏麵居然還有一卷膠卷。鍋島走進店裏,發現牆角有一堆洗照片的工具。
鍋島把小野叫了起來,兩人關上房門,把膠片放進簡陋的顯影池裏洗著,不大一會兒,照片上的圖像漸漸顯現出來,除了一些客人的普通相片,上麵居然還有老蒲、江泮和日本兵搏鬥時候的定格,在幾張連拍的照片上,大個子日本兵的頭上血肉模糊……原來,小季在用相機砸大個子日本兵的時候,全然不知他的手指一直按在相機的快門上,那些照片就是在那種情況下連拍出來的。
兩人都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小野拔出手槍頂住修理老師傅的腦袋,讓鍋島趕緊去打電話報告秋山和夫。可是,鍋島一連打了幾個電話,秋山和夫那裏一直沒人接。
小季跑回照相館以後,把剛才在修理店遭遇小鬼子的事告訴了老蒲,老蒲突然想了起來,光顧著埋怨小季砸壞了相機,自己在擦拭相機的時候,居然忘了拿出裏麵的膠卷。老蒲當然想不到小季用相機當武器打大個子兵的時候,還連拍了那麼多當時搏鬥的照片。他想到的是上午用相機給幾位同誌照過證明照,那是留做辦特別通行證用的,那種照片,茂昌照相館是沒有權力照的。老蒲慌忙把這些情況告訴給了江泮和高天行,江泮這時候已經無心責怪父親了,她趕緊讓大家分頭行動,為以防萬一,把所有的文件都找出來,馬上銷毀。完事後,讓老蒲和小季在對麵的茶館裏等著,她和高天行去修理鋪拿相機。他們約好了五點鍾在茶館裏會麵,如果五點鍾兩人還沒回來,就說明是出事了。
高天行和江泮急匆匆出了門。前麵不遠處的路邊,支了一輛自行車,搭在自行車後座上的袋子裏,插滿了報紙和信件。
高天行跑過去,左右看看,將袋子一把扯了下來,扔在路邊,回頭招呼著江泮:“上車!”
江泮緊跑兩步,飛身上車。
郵局的工人從一家店鋪出來,一見高天行騎走了自行車,在後麵追著大喊大叫,自行車如離弦之箭,早已經射了出去。
鍋島焦急地又打了好幾遍電話,那邊一直沒有人接,鍋島惱火地扣下了電話。其實,他的耐心要是再持續幾秒鍾,剛走進辦公室的秋山和夫就會把電話抓起來,和鍋島通上話了。現在,秋山和夫在電話裏麵聽到的都是忙音,他讓滕田去查一下,剛才這個電話是從哪裏打來的。
鍋島向老師傅問清楚了茂昌照相館的地址,讓小野先在這裏留守,他自己去憲兵隊報告情況。鍋島抓過桌上一個紙袋子,倒出裏麵的東西,將照片、膠卷和散了架的相機都裝進去,跨上摩托車,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