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成不禁閉上了眼睛,這一切的一切,就好像是做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富貴夢罷了,可笑當年自己年輕時還意氣風發,抱著解民倒懸的理想,誓要把百姓從滿洲狗手裏拯救出來,結果呢,天國領土之下,民不聊生,田租由最初的一鬥半漲到了七鬥,苛捐雜稅多如牛毛,這般作為,比起“殘暴”的清王朝隻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秀成搖了搖頭,將這些煩人的想法拋開,眼下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抬眼望去,修心宮已在眼前。

李秀成帶著兒子一路走進這本是天王的寢宮,擯退了宮人,李秀成指著床上的一套衣衫對李克道:“把這衣服換上!”

李克睜大了眼睛,望著那金冠黃袍,疑惑道:“父王,這是給我的嗎?”

李秀成看著兒子臉上的雀躍之情溢於言表,心裏一痛,點了點頭,難得放溫柔了語氣,道:“是啊,克兒今兒就做一天的天王,好不好?”

李克渾渾噩噩的不明就裏,反倒高興起來,帶著幾分歡喜穿起了“龍袍”。

“克兒,你待在這裏,父王出去辦點事,等下就來接你去找娘親。”

李克點點頭,他正打量這屋子裏的富貴擺設,處處金光閃閃,比起王府不知好了多少倍,聞言巴不得父親走,好讓他四處摸摸看看。

李秀成走出了宮門,又吩咐自己親兵,守好這宮殿,不許任何人進出。他轉頭又看了一眼宮門,心裏一痛,默默道:秋娘,這都是為了保存天王的血脈,對不住了……

轟隆!

猙獰的巨炮咆哮了起來,伴隨著直衝雲霄的喊殺聲,一場用血肉譜成的樂章拉開了序幕。

前身畫著義字,後背寫著勇字的湘軍兵丁爭先恐後的往城牆爬去,牆頭那些麵有菜色的人頭在他們眼裏仿佛就是一堆堆閃閃發亮的銀錢,湘軍重殺敵之賞,允破城搶掠,所以才養成了這種悍不畏死的軍風,這也是曾國藩屢戰屢敗卻越打越強的原因之一,說穿了,這就是一群官匪,舉堂皇之名,行修羅之事。

曾國藩麵無表情的坐鎮中軍,傳令兵在戰場上來回飛奔,捷報一個接著一個,曾國藩並沒有太多喜色,這把屠刀早已高高祭起,今日不過是揮手之勞而已,這場勝利隻是囊中之物。

日頭漸漸升起,又緩緩西落,待到喊殺聲弱下去的時候,已是滿天的晚霞,城頭那觸目驚心的血紅仿佛也是被這火一般的殘陽染紅。

一人一騎急馳過來,在曾國藩麵前三丈處落馬,來者正是曾國藩手上有第一猛將之稱的守備王尚,他臉上滿是血汙,卻難掩得意暢快的神情,還沒說話就咧嘴笑了起來,道:“大人,戰事已畢,剩下的就是弟兄們在城內清理戰場。”

曾國藩眼睛微張,道:“賊首李秀成可有生擒?”

一說起這個,王守備就更得意了,道:“那是自然,這家夥實在有兩下子,一個人砍翻了十五六個兄弟,刀都卷了刃,這才被製住,這會兒已經綁了,另外屬下也已經派人去裏麵宮殿尋找洪秀全的兒子了。”

曾國藩這才點了點頭,輕撥馬頭,道:“走吧,進城!”

城門附近的道路已經被“清理”過了,曾國藩一眾人縱馬走過時,這一段路安靜得近乎詭異,隻剩下馬蹄敲打在青石路麵的聲音,曾國藩看了看路邊,屍首大多都是尋常百姓,竟十有八九都是老人和幼兒,隻是他們項上人頭都已經被割掉,曾國藩自然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也明白為何不見婦女的緣故,他心裏嗟歎,這一場屠殺的凶名少不得又要落到自己頭上了。

盡管他心裏並不想要濫殺無辜,卻也無可奈何,自從七年前紅巾亂黨擊潰江南大營之後,整個大清的南方就陷入了無綠營可遣的尷尬境地,這種情況之下湘軍才異軍突起,然而湘軍的主體不過是地方團練,各級軍官也都是鄉紳流氓出身,打著朝廷的幌子大發戰爭財罷了,這樣的隊伍又能指望軍紀好到哪裏去?

跟在曾國藩身後的眾將看到十室九空的場麵也有些動容,又見到曾國藩臉上的不豫之色,也知道這位大人心裏犯了不忍,王守備訕訕道:“大人,這實在是兄弟憋了太久,又是最後一場仗了,以後恐怕很難再撈到什麼太大的戰功,所以……”

曾國藩擺了擺手,沒有說什麼,催馬快行,眾人相視一眼,都心懷忐忑的跟了上去。

李秀成被綁得跟個粽子一樣,扔在大牢的地上,這裏原是江寧衙門的牢獄,太平天國入主之後就搖身一變成了“天牢”,隻是李秀成沒有想到自己也有一天會成為這裏的一員。

黑牢不通光亮,高高的火把如同鬼火幽幽,嘎壓一聲,牢門打開了,李秀成眯縫著眼睛盡力看了看,隻能看到隱隱約約幾個黑影。

“李秀成?”

聽到有人問話,李秀成並不答,兩個獄卒立刻惡狠狠的衝了進來,他們剛剛“脫離”了逆賊,“歸順”了大清,正急需在新主子麵前表一下忠心,見李秀成竟敢小覷上官,簡直是給了他們大好的表現機會,“狗東西裝死啊?”兩獄卒一陣拳打腳踢,賣出了十二分力氣,尤其是想到身下之人昨天還是高高在上的忠王殿下,他們心裏更是一陣莫名的快意。

曾國藩皺了皺眉頭,開口道:“好了,你們退下。”獄卒這才訕訕的收了手,片刻之後,牢房裏剩下曾國藩和他的兩個心腹,曾國藩打量了一下李秀成,這些年二人數次交鋒,也算是老對手了,但這卻是第一次見麵,看到昔日足堪匹敵的對手如今淪為這副模樣,曾國藩心裏感覺不到一絲勝利的喜悅,反倒有種惋惜的心情緩緩升起。

“李秀成,知道本官是誰嗎?”

李秀成眼皮一翻,看了他一眼,閉口不言。

曾國藩見他沒有與自己交談的興趣,也就不再浪費口舌,道:“李秀成,本官需要你寫一份乞降書,交待你曆年來犯下的罪惡,並請求本官留你一條性命!”

聽到這番話,李秀成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剛笑了兩聲,肺腑裏的血汙就湧到了喉頭,讓他劇烈了咳了起來,他一邊咳一邊笑道:“莫非曾大人要發善心放過我麼?”

曾國藩臉上絲毫不見笑意,搖頭道:“那當然不可能,你寫完乞降書之際,便是你授首之時,不過本官可以賞你一個痛快!”

李秀成笑得眼淚都掉出來了,道:“莫非你當我得了失心瘋,會答應你不成?”他止了笑,淡淡道:“既然走上這條路,我就沒指望過能得好死,痛快也是一死,千刀萬剮也不過一死,盡管來便是!”

手下人搬過凳子,曾國藩緩緩坐下,道:“紅巾亂黨這些年鬧出的聲勢不小,今日雖已覆滅,但一定還有人會打著這旗號生事,本官要你寫這乞降書,也不過是為了警示世人,早日平定時局罷了,你應當知道大勢已去,又何必多造殺孽?”

李秀成眼中露出譏誚之色,道:“殺孽?原來大名鼎鼎的曾剃頭竟心懷菩薩心腸,那我還真是看走了眼,失敬得很呐!”

曾國藩沒有理會他話語中的嘲諷,正色道:“本官尚有自知之明,我手上沾了鮮血無數,曾剃頭之名能止江南小兒夜哭的傳言也嚐有耳聞,隻是,你知不知道你又應當為多少冤魂負責?!”

李秀成皺起眉頭,張口欲辯,卻終究沒有說話,殺官造反,解民倒懸,那是天經地義,隻是這些年來,有多少普通百姓在“天國”的治理之下家破人亡,要昧著良心宣稱自己是清白的話他還是說不出口。

曾國藩目光抬起,落在遠處,道:“十一年,三千萬人,這就是我們製下的殺孽,我是劊子手,你,同樣也是!”

三千萬?!李秀成身子微微一抖,他戎馬一生,南征北戰時從未考慮過死了多少人,然而麵臨即將到來的生命終點,他突然感覺到了這個數字的沉重。

“有這麼多人陪葬,還不夠麼?你還想要今後有多少人因為你們的野心和欲望白白送命?”

說完了這番話,曾國藩看向李秀成,就靜待他的回答,李秀成牙關緊咬,臉色變幻不定,良久才昂起頭,喘著粗氣道:“我一生行事但求問心無愧,忠於天國天王,要我自認投敵乞命,那是萬萬辦不到!”

曾國藩費盡唇舌,換來這麼一句話,心裏也生出幾分惱怒,他站起身來,甩袖冷哼一聲道:“好一個‘忠王’李秀成,紅巾黨眾王自洪秀全以下,無不驕奢淫逸,貪婪短視,原以為就你與石達開還算是個人物,沒想到我還是看錯了人!”

話不投機,李秀成也懶得再費唇舌,索性閉上了眼睛。曾國藩看到李秀成心意已決,心裏暗暗歎息一聲,突然揚聲道:“帶進來!”

黑牢的大門又被推開,一陣孩童的哭音傳來,李秀成麵色一變,已經聽出了是兒子李克的聲音,果不其然,一張帶淚的稚顏很快出現在了他麵前。大約是見到父親的淒慘模樣,李克哭得更厲害了:“父王……”

曾國藩緩緩道:“好一個忠王,為了救洪秀全的兒子,竟不惜讓自己的兒子抵命!”

李秀成臉色變得慘白,道:“看來還是沒有瞞過你。”

曾國藩道:“本官本想曉之以理,你卻偏偏要逼本官出此下策,這份乞降書我是勢在必得!”

李秀成強自平複了一下心緒,道:“既然我決定留下兒子,那就沒想過他還能活下去,休要拿這個還威脅於我!”他將頭轉向李克,柔聲道:“克兒不哭,勇敢一點,讓阿爹看看他的兒郎也是一條男子漢!”

李克卻天性膽小,哪裏聽得進去,聽說父親有要自己送死的想法,已是駭得很了,小嘴一癟,涕淚橫流的乞求道:“父王,救救孩兒,救救孩兒……”

饒是李秀成心腸再硬,聽到兒子這般無助的呼喊,也不禁心如刀絞,一時間,一絲悔意悄然而生。

曾國藩盯著李秀成臉上的變化,心裏有數,猛然喝道:“進不能定國安民,退不能保家佑子,這便是你這輩子作為一個男人的成就麼?!”

李秀成身體一僵,雙拳緊握,指甲都陷進了肉裏,弄得鮮血淋漓,曾國藩又放緩語氣道:“這是你最後的贖罪機會,你本已犯下滔天罪惡,還有何名聲羽毛可惜,自古以來成王敗寇,你還以為後人會如何推崇於你嗎?書下罪狀,可減少成千上萬無謂犧牲的性命,也可救得你兒子一命,你自己考慮吧!”說罷,便要轉身離去。

“慢著,”李秀成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頹意,“你……當真能放過我孩兒?”

曾國藩緩緩轉身,道:“本官還不至於失言於一個將死之人。”

“罷了罷了,拿紙筆來,”李秀成長歎一口氣,自嘲道:“枉死之人千千萬萬,我李秀成還沒有高尚到要為他們著想的境界,隻是在這世上最後一天,總要盡到為人父母的責任。”

曾國藩從屬下手裏拿過紙筆,親自攤到李秀成麵前,又為他解開了束縛,道:“本官已經為你準備好了範文,你隻需依樣照抄便是。”

李秀成眼光掃過那篇“範文”,上麵洋洋灑灑數千言,竟是字字誅心,他握筆的手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他強自定了心神,看了一眼柔弱的幼兒,一咬牙,奮筆疾書起來。

牢房裏除了李克斷斷續續的抽噎外,便隻有紙張上的沙沙聲了,不知過了多久,李秀成將筆一扔,閉眼道:“拿去!”

曾國藩的屬下收起紙書,交予主子過目,曾國藩略略一掃,點了點頭,道:“既然你已書下罪狀,那本官答應過要給你一個痛快也自當兌現。”說罷他朝心腹示意了一下,那心腹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毒酒,擺放到了李秀成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