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耙(2)(1 / 2)

他們的小院子太窄巴了,南麵一拉溜壘著雞窩、豬舍、羊圈,看得出他們對日子是有規劃、有企盼的,可惜現在裏麵都已空空蕩蕩,隻有一間放柴火和雜物的小土屋裏堆得滿滿的。北麵是一明兩暗的三間土坯房,中間做飯,兩邊住人,存珠和母親住在東屋,存先、存誌和二叔郭敬時住在西屋。因此西屋便是這個家的活動中心,吃飯、招待來串門的以及家裏商量事情,都習慣湊在西屋裏。

存珠擺上炕桌,郭敬時早就被叫回來了,已經盤腿坐在炕裏等著了。他的嫂子給他立了規矩,吃飯前要讓侄女用濕毛巾將他的手和臉都擦一遍。灰白的長頭發攏到腦後係成一個鬆散的辮子,他沉臉垂眉,木僵僵的表情下似藏著巨大的秘密,周身罩著一種古怪陰森的氣息。

所謂晚飯,不過是孫月清從生產隊的食堂裏領回來一盆菜飯,回家後又倒進自己的鍋裏重新加熱,加點水變成大半鍋黑糊糊,裏麵有一點高粱麵,再摻上堿蓬籽、幹菜幫子、胡蘿卜纓子。孫月清先用大海碗盛了一碗糨的,端給了郭敬時。然後又從旁邊的小鍋裏舀了一瓢熱水對到剩下的黑糊糊裏,下邊給灶膛裏加火,上邊拿勺子攪著,還要再讓它見開。這兌了水的稀糊糊顯然才是他們娘幾個喝的。

在這個過程中,孫月清被熱氣一嗆就不停地咳嗽,憋得臉紅腦漲,翻心倒肺,旁邊幾個孩子看著都難受,郭存先終於忍不住發話了:“成天好吃好喝的,卻隻知道在大樹底下傻坐著,就不能擼點龍鳳合株的葉子回來熬一熬,人家都說那能治病,清熱解毒最快!”

他責備的不是弟弟存誌,而是二叔郭敬時。母親拿眼掃一下兒子,半天才小聲唧咕道:“哪興這麼說你叔。”存珠也在旁邊插話:“後晌我是想去摘點樹葉,可龍鳳合株下有民兵把守,不讓人靠近。”

郭存先一梗脖子:“為什麼?”存珠哪說得出為什麼,他掉頭就向外走,母親一把沒拉住,高聲問:“你幹什麼去?”

郭存先的腳已邁出了門,“我去看看。”

“等吃了飯再去。”

“回來再吃。”

此時忽然從遠處傳來哭號聲,在郭家店這樣一個死氣沉沉的傍晚,顯得格外淒厲刺耳。孫月清喟歎:“這是誰家又死人了?”

“八成是南頭存孝的媽,她把自己嘴裏的糧食都省給孩子吃了,自己餓得吃膠泥,肚子脹得受不了,在地上打滾兒。有人說隻要拉泡屎就好,可就是拉不出來,最後就得被活活地脹死。這年頭命不值錢,要死的人都排上隊了,往後就等著瞧吧,聽說還有好幾個人也快不行了……”存珠的話受到母親的嗬斥:“不許亂說,念叨人家好事,哪有咒人家死的!”

存珠沒有回嘴,也跑出去跟在哥哥後麵往村口走,母親在後麵喊:“這就吃飯了,都幹嗎去呀?”兄妹倆已經走出老遠了,沒有應聲。

一隊“報廟”的人哇哇地哭著從大街上走過來,根據這哭聲就可以斷定死者多半是位老人。按郭家店的習俗,人死了以後親屬們要大哭著立即去報告土地爺一聲,也好把死者的靈魂護送到土地廟安放,實際就是向土地爺報到,所以叫“報廟”。一天的早、中、晚,要“報廟”三次,“報廟”的人越多,哭聲越雄壯,說明後輩人丁興旺而且孝順,死了的人才會感到欣慰。然而,現在的郭家店並沒有土地廟,“報廟”的隊伍是來到龍鳳合株下麵燒紙錢、磕頭、上供……實際是給暫時寄居在土地神這兒的死者送飯。

可眼下活著的人還填不飽肚子,隻好也就以水代酒、以糠秕代供品,這實在是委屈死者的靈魂了。等“報廟”的人走了,郭存先才走到大樹跟前來,果然被護樹的四個基幹民兵攔住了。為首的是眼珠子晶亮的藍守坤,身材敦實而強壯,很硬氣地張口問道:“你要幹嗎?”

郭存先心裏有點泛酸,這小子是吃什麼壯的渾身冒精氣?老百姓說的沒錯,每人一兩餓不著隊長,每人一錢餓不瘦治安員……在村裏隻要大小當個頭,手裏掌著點權,就能有好處先吃頭一口,肚子吃不著虧。盡管他肚子裏有氣,嘴上卻仍舊好聲好氣說:“想弄點杜梨樹的葉子,我娘咳嗽得厲害,想給她熬點水喝。”

藍守坤撇撇嘴,露出少見的一口白牙,“哦,用樹葉熬水治咳嗽,還有人看到杜梨剛坐果就要摘去吃了救急,還有人想剝掉榆樹皮磨成麵當糧食吃,全村幾千口子人都在打這兩棵樹的主意,一天要來多少撥兒?就是把它連根刨了也不夠分的。所以大隊有令,任何人都不準靠近龍鳳合株!”

“我隻擼一把樹葉!”

“你一把他一把,撒泡尿的工夫樹就禿了,沒有葉子這樹還能活嗎?”

郭存先有點惱,“我這是給老人治病!”

藍守坤的嗓門也提高了一格,“你沒看到嗎,三天兩頭地死人都顧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