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棠深吸一口煙,邊想邊說:“如果郭家店全爛了,也會留下一個好人,這個好人就是她。整個村裏沒人不說她好,連憎恨郭存先的人也不說朱雪珍的不是。她跟郭存先的強大正好形成強烈的反差,她太弱了,不光是身體病病懨懨的,從裏到外整個給人的感覺就是弱,怕郭存先的人背地裏都敢欺負她……可不管別人怎麼對待她,她骨子裏老有一種善意,不是想買好誰,而是自然地時不時就流露出來。她有個長遠勁兒,對誰都一個樣,連跟我都沒有吊過臉子,沒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可你說她弱吧,在有些事上她又比誰都強,郭存先出了這麼大的事,一開始整個郭家店都像天塌地陷一樣,大家都擁到家裏去照看她,怕她倒下了,怕她尋死覓活地弄出個三長兩短。可朱雪珍跟平常幾乎沒有兩樣,不生氣,也沒有格外緊張、擔心,平時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她跟村裏人好像不是一個品種,人們除去知道她為人和善之外,並不真正了解她,沒人知道她成天心裏在想什麼。郭存誌還告訴過我,說他嫂子在好多年前就知道郭存先有一天要蹲監獄……”
“是嗎?”安景惠興奮地又點上一支煙,“這還真是個人物,那她肯定也不攙和她丈夫的事了?”
“那還用說,有些老娘兒們開玩笑說她是外星人。”
“可是,她現在卻要分享她丈夫的命運了……”
“她沒事的時候也喜歡打打牌,現在我們四個寡婦可以湊成一桌。”
“四個寡婦?”
“郭存勇的老婆歐華英,是真寡婦。剩下的三個是守活寡:歐廣明的老婆劉玉梅、朱雪珍和我。”
外麵樂聲驟起,伴隨著人們的歡笑,高一陣低一陣地鑽進她們的雅間裏來。安景惠起身將門關嚴,忽然想起剛才被打斷的話題:“美棠你剛才說,村裏人都覺得郭存先被判得太重了?”
“可不是嗎,二十年哪,判得太重了!打手們倒判了五年、七年,最重的才十一年。這是上邊成心不想讓他活著出監獄,他都五十多了,會在監獄裏熬二十年嗎?種種跡象表明,郭存先不可能活著出監獄了。”
安景惠一驚:“你這是怎麼說?”
“你也看出來了,判他這麼重是上邊不想讓他活。現在下邊也不想讓他活,如果判幾年放他出來再重回郭家店,村裏已經沒有他的地方了,人家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幹得好好的,把權力再讓給他不甘心,不讓給他大家都別扭。我估計他自己也不想活著出來了,他已經明白了上上下下的意思,知道自己再活著是多餘的了,自打宣判之後就下了決心,除去他老婆不見任何人,包括弟弟、妹妹,像我和‘四大金剛’更是連提都不提。他見老婆的目的也是要把他逼到美國去找兒子,手續都辦好了,最晚下個月就動身了。他老婆一走,我估計他就該有動作了……如果萬幸,他沒有死成,保外就醫或提前釋放,他就是我的人了,我可以照顧他到老,兩個人相依為命,也算老天成全我……”林美棠滿臉是淚,猛地又揚頭喝幹了杯子裏的酒。
安景惠站起身抱了抱她,然後出去點了一首歌。不一會兒,從擴音器裏傳出蒼涼婉轉的高腔: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
四大皆空相。
曆盡了渺渺征途,
漠漠平林,
疊疊高山,
滾滾長江。
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
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
雄城壯,
看江山無恙,
誰識我,
一瓢一笠到襄陽……
她們不知不覺地已經將兩瓶白葡萄酒都喝光了,安景惠出去叫服務員又拿來一瓶。
“美棠呀,你能不能想辦法陪著我去看看郭存先,剛才聽你一說我非常想知道他現在的精神狀態,看看他變成了什麼樣子……”這才是今天晚上安景惠最想說的話,也是她想見林美棠的真實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