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零五分,希爾迪奇先生早早離開了餐飲部,開車來到巴士站,在停車場找到一個可觀察出站口的車位。他相信她一定會回來;一旦她撲了個空,她便會返回,朝另一個方向繼續尋找。這是理所當然的,不過,當然囉,也並不排除他已錯過她了這一可能性。她很可能已經意識到,過一兩個小時就詢問人家是沒什麼用的。一整天,他都對此忐忑不安;午餐時他就三心二意的,猶豫著是要開車去馬什林新月街,還是在車裏兜轉著等一會兒,以防她回來。他剛開車經過19號出口,但在房子外自然是看不出什麼名堂的。

希爾迪奇先生一邊注意著來來往往的巴士,一邊把硬幣投入售票機中,等著停車券打印出來。來購物的人們,拎著大包小包,慢吞吞地走過,心情沮喪的年輕女人訓斥著孩子,男人們則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這裏有太多這樣的場景,希爾迪奇先生走回他的車時暗自思量,這世上有太多的暴力,太多的荊棘。“保持距離!”粘貼在一輛車子後窗上的一條標簽粗魯地發號施令。“站直了衝浪!”另一條說。“我要麥當娜!”一件T恤印著如是文字。但希爾迪奇先生覺得這些都索然無味。

一輛巴士駛進,希爾迪奇先生看著一個個下車的乘客:小學生們、一對年老的夫妻、修路工人(肮髒的帆布包裏裝著工具箱和空水瓶)。一個長發飄飄的男人在路上悠悠蕩蕩,大概是在找工作,希爾迪奇先生經常看到他。廠子裏的工人們,男男女女,成群結隊地走了出來。但那個愛爾蘭女孩沒在其中。

他佝僂著背,站在門口,腦袋裏想著她。就相貌而言,他覺得她和貝絲不是同一類,不過,本來就很少有女孩子是跟她一類的。很顯然,她沒有埃爾西·科溫頓那樣的精氣神,埃爾西閃亮的小膝蓋向外突出,習慣側身而坐,唇彩閃耀得宛若櫻桃。一想起埃爾西·科溫頓,希爾迪奇先生的記憶深處便浮現出一幅裝框華麗的肖像,好像在她擺出電影明星架子時正好有一位攝影家在場——她常常讓他聯想起芭芭拉·斯坦尼克,不過,當然囉,她甚至從沒聽過這個名字吧。貝絲靜默地坐在另一幅美麗的畫框中,她又黑又長的頭發一直垂到胸際,蕾絲黑色長筒靴直抵大腿根部。貝絲喜歡黑色。她習慣打黑色眼影,並在臉頰和脖子上擦抹白色粉,以形成對照。在考文垂的“歐文歐文”服裝店裏,他們買過一條帶有蕾絲緊身衣的黑色連衣裙,這是他們一起買的第一件衣服。她所有的內衣都是黑色的:那是他問她的時候,她告訴他的,該是他們第三次在一起的時候吧,那是1984年11月5日,在某個周一的煙火之夜,就在A51“快樂食客”店。

這個愛爾蘭女孩讓他回憶起了過去的種種,這是順理成章的,因為新交了位朋友總會這樣。記憶軌道永遠存在,永遠陰影重重,甚而漆黑一團,了無蹤影,直到某件事情發生,打開一盞盞人生路燈。希爾迪奇先生喜歡這樣遐想;他喜歡稱它為記憶軌道,當然,他不會大聲講出來。某些事情你不需要大聲講出來;有些事情你甚至都不會對自己講,你最好放手,最好遺忘。好幾次,他躺在床上,徹夜未眠,希望閃光降臨——埃爾西、貝絲和其他幾個女孩一幅幅可愛的快照一一閃現:埃爾西舉手示意,貝絲身著黃色毛線衫,莎倫從“弗裏姆萊小廚師裏的女士”餐廳走出來,蓋伊在德雷頓市場的電力展示廳外等他,亞基坐在車裏點燃一根香煙。

他在留神等待的那批巴士要每四十分鍾才一班,但他並不介意等待,因為蓬勃的記憶已經在他的官能中悠悠流淌。有一次,一位身著晚禮服的電影院經理在門廳對貝絲嫣然一笑:那是在萊斯特電影院,正在上演《粉紅豹的回歸》。一個小夥子企圖在索瑟姆休閑廳結識埃爾西,他遠遠地對她媚笑,但埃爾西隔著數張桌子朝他做了個手勢,表示她已名花有主。

那時亞基還信教,她想去教堂,於是他們去了科爾維爾的浸禮會。在M6上的一家路邊服務站裏,一個小夥子對蓋伊很放肆;他身高不超過五英尺,一把裝飾性的剃刀刃擱在他的一隻耳朵上,頭發剃得光光,身材矮胖;他是個惹禍精,身上散發出一股酒氣。在拉夫伯勒附近的一家路邊服務站裏,貝絲整頓飯都沒開口講話,倒不是因為她生氣了,而是在沉思,任何一個女孩都有權利這麼做。《五英尺二寸,一對藍眼睛》:貝絲經常讓他想起這首歌,不知怎的,這歡快的小旋律非常契合他對她的印象。

又來了一輛巴士。愛爾蘭女孩就在裏麵。

費麗西婭走進人群,雙目搜尋著。在停車處,巴士按不同顏色劃分在不同組塊,朝同一方向整齊地排列著,目的地一一標明,司機們已整裝待發。遲來的乘客,偶爾聽到引擎的發動聲,便跑了起來;那些坐在車上的人已等得不耐煩了。紅色友好英格蘭中部、英格蘭中部福克斯、長途臥鋪車、環城車,名稱各異,不一而足。

費麗西婭希望約翰尼能從一輛剛剛到達的巴士裏走下來,但是他並沒有現身;她也沒有在人群中瞥見他的蹤影。第一次,她懷疑她是不是應該幹脆回家得了,她不知道回到家走進廚房直麵父親和兄弟們會是怎樣的情景。在追尋她的活動蹤跡的過程中,他們到現在應該已經發現了她本來想帶走但是不小心落下的那一封封信劄:那些冗長、散漫的信函,盡管它們無法寄出,她還是寫了很多。每個夜晚,在她臥室那一小片秘密天地裏,當老太太在打盹兒或者鑽研七巧板時,她寫下那些她覺得約翰尼會感興趣的事兒:技校的哈裏什小姐一不小心把車倒入了阿爾德裏特車行旁的汽油加油泵;艾丹在康妮·喬和她父母的施壓下已放棄了他的營生,現在轉而在麥格拉騰街車行幫忙;龐德商行的銷售代表在藥店裏一直無根無基;那個短腿服務員丘尼恩由於撒謊被查克店解雇了。她對聖誕節前的日子搞了個日曆,因為他曾提到過,如果幸運的話,他聖誕節可能就會回來。每過一天,她就在日曆上劃去一道,然後,當隻剩下十九天時,她發現自己在寫一封與以往迥然不同的信……麻煩歸麻煩,但該來的還是來了。第一個月我遲了,這個月我又遲了。毫無疑問啊,約翰尼。我以為也許是像過去那樣和你在一起才導致它推遲了,但是現在不同了。聖誕節期間,我將會離開兩個月,然後我們再決定該怎麼辦,約翰尼……

那封信——她寫的最後一封——和其他信放在一起,悄悄地藏在她床邊的白色抽屜櫃裏的貝殼收藏品下麵。那天晚上,她在寫完信數小時後,躺在床上仍無法入眠,她多麼希冀,在她寫的所有信中,這一封能被寄出去。寫其他的那些信——她在逛超市或做家務時組織語句——對她來說是一份慰藉;一旦寫下來,她記載下來的煩惱——沒有與任何人分享過——就格外多了一份憂懼。她寫完信後清醒地躺在床上,絞盡腦汁想用一些比原先更好的詞兒,用某種更委婉的語氣來表達。可是,她隻聽到教堂的鍾聲一次次敲響,先是一點鍾,然後是兩點、三點、四點,還有老太太嘴裏似水汩汩的聲音、她試圖翻身時床墊彈簧發出的嘎吱聲、驟起的喘氣聲,以及隨後重新規律起來的呼吸聲。在費麗西婭還小的時候,她一度害怕老太太會在睡眠時突然死去,害怕第二天早上她臉色蒼白,僵死不動,呆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