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來的是有些晚,也算不得隆重,對於他來講算是順理成章。傳媒公司CEO錢棣這周給他打過好幾次電話,希望他能出任公司的形象代言人和顧問總監,王責本不在乎這個空職,隻是思考江莘說的話,更多的錢和未來妻子的工作都需要他進行籌劃,所以他答應在這周參加,並請求不要過於隆重,走個過程。
他心想畢竟隻是些小應酬,囑咐過了,也不會太麻煩,在28號的周日上午再次回到原公司大樓。
還是第一次見錢棣,之前是通過電話聯係的,他,相貌英俊,臉型酷似演電影的巨星劉德華,體形高大,穿著也講究,一身海瀾之家訂製的西服,阿瑪尼皮鞋,戴白色的網球帽。錢棣比他還年輕兩歲,從小在英國倫敦生活,劍橋大學畢業,他父親是上海人後來做生意移居外國,從小教他中文,因此他也能說一口標準的中文普通話,在他二十歲時,到中國上海商貿學院留學深造,期間,同室友幾個人開辦了一家動漫公司,在他的管理下,這兩年公司發展得非常好,新的作品受到觀眾追捧,他上一年開始幫忙打理他伯父的這家傳媒公司,今年年前他升任為集團董事長。對於比自己更優秀的年輕人,王責極為欣賞,之前兩人在電話裏聊得很投機,他希望王責能進入新公司的管理層,幫助他完成公司的改革和兼並工作,王責拒絕了他的請求,隻同意掛個閑職,畢竟已經下定決心進入政府機構,不再讓其他事情對他工作產生幹擾。
上午時間安排得相當緊湊,錢棣帶他去拍廣告,離開前對他說:“對了,我親自給以前你們公司的高層都發過邀請函了,應該會見到熟人。”
王責沒說什麼,大概在這樣的場合不適合與熟人相見,但是,能見到他們問問情形也好,畢竟相識一場,離開這裏意味著重新開始,也留作以後回憶。他被帶到了攝影團隊那裏,給他重新做了新發型,臉上上妝,描眉,擦粉,剃胡子…王責雖有些不適應,知道這是做廣告代言人上鏡前必須要修飾一下,沒想到想到這麼複雜,計劃要把他頭發染成金黃色,經過他強烈反對改為鵝黃色,他依舊是拒絕頭發是黑色以外的其他顏色,畢竟他認為有損形象,妻子也不會同意,由於從來沒有染過發,也沒想過這有什麼意義,對於充滿化學物質混合在一起的染發劑,他心裏本身就極為抵觸,更糟糕的是厭惡烤幹頭發的機器和自己完好優質的頭發被他們拉卷曲,在一個男發型師的控製下,洗頭,修剪,折騰下來一個小時過去了,又花去半個小時簡單化妝,這番不太必要的折騰,在他看來就是浪費時間,說嚴重一點這是虛度生命也不誇張。
一個人心情糟糕時,心裏就開始對話,抱怨和胡思亂想,不久就要與公司人見麵了,誰會在?大概見不到陳叔他們,誰知道?也許大家都不太願意來見我,公司倒閉讓一些人退休了,我身為高層也是有責任的,即使對於黃鶴挪用公款毫不知情,但如果自己能多留意一下,他就不會輕易成功,一種羞愧感爬上心頭。
簡單而重複的東西才最讓人放心,想到李露也從來沒有這樣臭美過,最多是臉上抹點補水的東西,頭發留得很長沒見染過、拉過,在家連她貼個白色麵膜都沒見過,要是娶個愛臭美的女人太麻煩了,相貌是父母給的,在意太多也隻是徒增煩惱罷了,還是做個普通人就行了,我本身也是普通人,沒有人刻意說過我長得帥或者醜,通過鏡子打量一番自己的相貌,果然是沒有凸出的特征,哪個明星也不像,典型亞洲人黃皮膚,臉上皮膚還有些粗糙。露出牙齒,整整齊齊的,沒有一顆蛀牙,從一歲就開始每天堅持刷牙,從不間斷,也沒有偷吃過糖果,牙長不齊才怪呢。記得教授讓我們把掉的牙齒收集起來,建立檔案,還一臉鄭重其事說是這是存在的證據,現在還覺得可笑。一顆掉了的牙齒有保留的必要?
還是轉入正題,在接近十二點半廣告拍攝告一段落,期間他很少出錯也沒有不適應的地方,隻是想起他小時候最害怕的就是照相了,好多次一站在相機前就緊張,四肢僵硬,臉上不停抽搐,眼睛也不敢看鏡頭,有時候會不自覺地眨眼,大概是一年級的事,到了二年級他努力地克服這些困難,控製住自己的表情和身體,這才擺脫了他人的嘲笑。有些缺陷是可以通過努力修正的,可努力了這麼多年到底還不是無法安身立命?不是命運捉弄嗎?
總算到了最後一項,王責在錢棣的安排下坐車來到市區的一家四星級飯店吃飯,到的時候,菜都上齊了,已經過了正午十二點半,想必很多人都等得相當焦急且饑腸轆轆了。
到場的大概有五六十個人,有近一半人是不認識的,原公司的領導人沒幾個還在,張卿同他人聊天,有幾個以前的同事小齊、董浩等人。四處都看過了,果然還是不見小雅、小劉,江莘自然也沒見到。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空虛,過去七年時間努力付出所建立的成果都蕩然無存,熟悉的人,熟悉的製度,熟悉的環境,熟悉的作息規律(無止境地加班)消失了,僅僅兩三個月,公司垮了,人都各自離開,團隊、朋友都散了,人心再也攏不到一塊了,這本身就是一場大災難,落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會好受,自己還算幸運,有了新出路,對其他人絕對算得上是殘酷,這樣的聚會也許不該發生,誰讓自己太過於貪心了,還是江莘的一片好意太誘惑了?剛才在車上,他還在猜測誰會到,黃鶴,逃出國了,不愧是上司,老奸巨猾,不聲不響地就把公司的錢撈走了幾百萬?幾千萬?陳叔也許知道這事兒,肯定知道,也許還從中得到了好處,不然陳叔也不會躲起來,可是他為什麼會做這樣的事?他們兩人得不到財務科的幫忙,錢不會順利到手,張卿真的沒有參與?聽說她和管財務的馬科有一腿,她也許知道些內幕,也許是從馬科那聽到的,黃鶴還真是不簡單,瞞過了這麼多人。
小雅,還在生自己的氣吧?一個女孩被那樣拒絕的確是很傷自尊心,可是站在一個哥哥的角度,必須要如此,一個好女孩不該毀在自己手裏,以後她會懂的。
她的父母把她養大是多不容易,王責內心是喜歡小雅的,年輕女孩身上總是有一種吸引力,王責在她身上似乎能看到過去許多年前自己懵懂無知的影子,單純、漂亮、美好的青春年華顯現在她身上,當然妻子才是最了解自己的女人,有一個不麻煩的女人已經很好了。
自己才二十五歲,不是三十五,四十五,在公司經曆了這麼多年洗禮,身邊勾心鬥角的事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過去,幸運光顧才讓他度過了許多難關,大概總是感覺心累,做事追求完美,每天以一個四十歲成功男人的標準去工作,身上青春的狂野和任性被理智的成熟衝洗得幹幹淨淨。當你感到又老又累,是什麼支撐著軀體生活下去?
牽掛嗎?在沒有妻子和孩子之前是如何度過的?竟然從沒想過要去找親生父母,安然得過了十八歲,麵臨負債累累和對未知的恐懼,是年輕人的一道大關,在這個無牽無掛的時期,自殺的人比例在3%左右,這樣的例子就發生在他身邊,大概是上帝保佑,讓自己多了些耐心去等待未知的美好,幸好也沒遇到過不去的坷兒。
這次非正式的聚餐主角是王責,自然需要他講話,在錢棣的陪同下來到人群中,與被介紹的幾位客人握手,大家都圍過來,你一言他一語地聊起來。“這位是土地規劃局的課長,董林,董課長。”
“你好,你好,年輕人果然是有前途,我和你們主席羅蒙是好朋友,上個月還一起去打高爾夫球隊了,你喜歡打高爾夫嗎?”
“不經常打,有機會向您請教一下。”“這位是我三叔,公司的創辦合夥人之一,也是第一大股東。”
“你好,我叫錢行(heng),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一定會的,請多關照。”
“一定,一定。”
“這位是光輝電影公司的老板…”
張卿走近了,笑嘻嘻地誇讚:“王責,可是我們公司最努力的主編了,每天晚上都加班到淩晨,白天還要安排大小會議,搞考研創新,一年給公司盈利了七八千萬都不止,才華和品行都好的人哪裏還能找得到?我看啊,讓他當個執行總監也綽綽有餘…”
聽到這話,王責渾身感覺不舒服,不像是在誇自己,更像是罵自己。大概是錢棣察覺到了什麼,替他解圍,說:“眾位,時間不早了,還是讓我們的新夥伴王責上台給大家講話,餓壞了大家,我可擔當不起。別光站著笑,找位置坐…”
眼看著王責要上台了,張卿急忙湊到他身邊,在他耳邊低聲急促地說了幾句話,像是德語和漢語混合使用,一瞬間似乎比考英語托福聽力難多了,以至於他是邊聽邊猜才慢慢有一些聽懂,說完之後她就含淚離開了,他站在台子上,注視著這個邊走邊抹去淚水的女人背影,她沒有回頭,王責似乎能感覺到她臉上淚珠兒砸在地上的破碎聲,他眼睛也有些模糊,內心有些感動,也許用“同情”這個詞形容更適合,不是對這個女人,而是關於另外一個人。
在台上講的話,無非是一些謙恭之詞,飯也吃了少許,敬酒時喝了許多,至於是和誰碰的杯子沒太在意,一口氣喝了大概七八杯,有半斤多,不勝酒力的他迷迷糊糊地被人扶著,前麵還有很多人端著酒杯湊上來,他看不清是誰,輕飄飄地又走了幾步,這下連眼皮也睜不開了…
不知怎麼回的家,躺在床上仍暈暈乎乎,他往上扯了扯毛毯,空調的冷風掃過身子,腦袋還是很痛,裏麵像是裝了個電動馬達向內抽氣,咚咚咚地響著,喉嚨裏還有些苦,大概是吐過之後,到家妻子給他涑了口,擦了臉。不過仍有六分醉,打量四周,李露不在,也沒必要喊她,一個人靜靜也好,真真切切地聽到她說的話,“舉報黃鶴的人就是陳叔,這事他也參與了,他被減刑進監獄了,一直不讓告訴你,早上收到他家人的信息,三天前他在監獄突發腦溢血被送進醫院,估計是,估計是沒…這兩天…想見你又聯係不到,托我…”
“在哪?”
“你們部門旁邊的中醫院,人民路地鐵…站上午,我去過了,趕早…”淚水把他心中的怒氣引燃,握緊拳頭,大口地喘氣,肚裏的酒化成了一團熱浪衝過喉嚨,湧到頭頂,化成了兩行熱淚,還有一頭汗,他熱得差點自燃,迫使他馬上扯開毛毯,邊擦汗邊粗聲地喘氣,吐出一團團發酵好的酒氣,順便嘟嘟囔囔罵了幾句髒話——從未對任何人使用過的髒話。髒話,似乎也像釀酒一樣經過了漫長的黑暗時期,終於彌漫著、等待著這一刻,罵著什麼,真真正正在罵誰,我們也懶得去猜,睡前他反反複複念叨的最後一句話還算清楚,“明天…就…明…明天…”
隻好如此,明天我們等著瞧,看大戲就是要點耐心,鼻涕、眼淚還必須得醞釀醞釀裏,隻要一夜,猴兒急可不行,急不得,急不得…
不知道王責是否還記得昨晚酒後說的話,隻是在六點他就起床了,喝了杯牛奶,趕第一班地鐵去市中心,在人民路站下地鐵,旁邊的河南中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門口買了水果、鮮花,太陽剛剛升起來,又圓又大,看著醫院大樓被陽光照得格外耀眼,光芒萬丈,這裏若是天堂該有多好,裏麵的人不是在等待死亡,而是享樂,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樣子,也不會使人如此失望難過。
老上司,陳叔,名字陳平,是個老實本分的人,老家在鞏義,今年六十一歲,在新華書網工作三十年,據他說,技校大專學曆,畢業後在鄭州電子廠工作,曾有過兩個孩子,家裏窮都賣了,結婚兩次,第一次結婚是他十九歲,由家裏介紹,就見過兩次麵,女孩十八歲,家在洛陽嵩山山區,他務農打工的父母拿出了一輩子積攢的彩禮錢才把女孩娶到家,結婚一年後女孩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不久他父親查出患了癌症,他借遍了親戚朋友都拿不出父親第一次手術的錢,無奈之下他偷偷賣了雙胞胎,一年後他沒有痊愈的父親,半夜在家偷偷喝了農藥,就這樣走了,喪事過後他仍欠下了幾十萬的債,妻子因為失去繈褓中的孩子發了瘋,幾年後走丟了,禍不單行,沒多久他母親生病去世了。
短短四五年,親人的離去讓他陷入絕望,幹脆,他賣了家裏房子和幾畝地,第一次來到鄭州,進電子廠,擺小攤兒賣襪子,賣燒烤,換了不少工作,都沒能掙到錢,由於平時他對文學很喜歡,讀了不少報紙和雜誌,有時也給報社寄些文章,後來有了點名氣,就轉行當了河南日報專欄作家,三十歲時跳槽進了新華書店公司。也許是他的經曆過於曲折,經過很多人謠傳之後,說他早些年糊裏糊塗地買過一些股票,七八年後才想起來,後來就漲了幾十倍,全賣了賺了一百多萬,就這樣翻了身;還有另外一種說法,他在飯店撿到了一個被落下的包,裏麵裝了五十多萬。這些都被陳叔否定了,他唯一肯定的是:娶的第二個女孩要漂亮的多,隻是公司沒一個人見過,當然關於他的二婚也有不同的說辭,權當說笑。
王責真希望身上帶有一支香煙,無論什麼牌子的,狠狠地抽幾口,辣辣眼睛,狠狠心腸,再去看看這個笨蛋老頭兒,“傻瓜,誰讓我欠你的…”
走進醫院,苦澀的藥味濃烈地彌漫著,沁透了空氣,鑽進鼻孔,刺激味覺神經,滲入人心,同時讓陌生人清醒地認識到這是個長期儲藏苦味的地方。問過前台護士陳叔住的病房,王責來到後麵一棟住院樓,310病房,他沒敢敲門,怕打擾到正在休息的其他病人,於是他找到隔壁房間值班的女護士,隻有一個十八歲左右的年輕女孩,穿著護士服,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她正要把針管、藥瓶等擺放到白色的小推車上,“請問,陳平老人是住310病房嗎?”“是,你是他什麼人?”
“他的下屬,也算我的恩人,他…還在休息嗎?”
“大前天做完手術,這兩天,有時清醒,有時昏迷,話也說不清楚,是好是壞估計就這幾天的事了…”
“我可以去看一下嗎?”
“可以,我正要過去給他打針,跟我來吧,還拿這麼多水果!桌子上都堆成山了,淨是國外進口水果,一箱一箱的送,你們也真是,定個時間要來一起來,陸陸續續地來,昨晚淩晨三點了,還有人跑來探望……真是的……”
“昨晚來的是男是女?”
“男的,昨天晚上是小利值班,她說,那人像是剛下飛機趕過來的,也沒叫醒病人,隻是在病房呆著,有半個小時,簡單她問了些病情,留了錢之後就走了。那人你認識?”
“可能吧。”王責認為是他,黃鶴,最有可能來,平時他們也走得最近,最後一麵無論如何要見的,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回來,說實話,王責也是很同情黃鶴,辛辛苦苦養活一個天生癡呆的兒子十幾年,老婆跟人跑了,四處借錢給兒子看病,如果當初他狠心地舍棄了孩子,他的生活也過的相當舒服,不至於走犯罪這條路。
“你跟我來吧。”年輕護士推著車走在前麵,病房裏隻有陳叔一個病人,他嘴上戴著呼吸機,護士打過針,換下即將打完的輸液瓶,王責放下手裏的袋子和鮮花,坐在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