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年初一推糞車(1 / 1)

陸穀孫

今天住在大都會的人可能都不知糞車為何物了,所以需要先解釋幾句。

雖說是“東方的巴黎”、“遠東第一大都會”,由於曆史局限,上海的汙水排放係統一直落後,舊城的中國地界不用說了,就是在租界,大批的石庫門房子也無抽水馬桶。於是多數上海人隻能依靠原始便器“響應自然的召喚”,排泄物每天一大早由穿街走巷的人力糞車搜集,然後集中到泊在蘇州河上的糞船,不知駛往何處去傾倒處理。一度,上海街頭有兩種頗具地方特色的吆喝聲,即清晨高亢遒勁的“拎出來!”以及深夜蒼涼淒厲的“長錠(即錫箔、冥幣)要口伐長錠?”前者用於招呼各戶“倒馬桶”,而倒馬桶這事是上了流行歌曲的:“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眼下電影裏描寫舊上海生活,總愛搬出“梔子花,白蘭花”的叫賣聲,其實在老百姓的記憶中,是不大典型的,除非在風月場所附近。

閑話敘過,言歸正傳。

那年頭對於事關民生的城建著力有限,官方也承認“欠債甚多”,所以到了上世紀60年代,上海街頭“拎出來”之聲依然可聞。這時候中國出了個雷鋒,最高領袖號召全國學習。“青萍一點微微發”,校園裏不知是誰最先想到糞車工人的辛勞,出於革命激情,去助推糞車。列寧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的確,幾個人一帶頭,道自微而生,推糞車一時蔚然成風,且形成一種現在人們稱之為peer pressure(同儕壓力)的勢頭,大有要學雷鋒就非去推糞車不可的意思。那年農曆初一,我們幾個按預約於清早4點聚齊在大糞碼頭,一人隨一位糞車工人出動收糞。出身資產階級的小姐本來是有備而來的,戴上了手套和口罩,遭眾人一哂,也隻好丟了裝備,豁出去做一回普通勞動者了。原來,這“拎出來”的活兒雖不像田頭挑重擔、碼頭扛大包那麼累人,卻自成一種獨特的磨練。除了那兩三個小時內似乎吸進了此生所能聞到的全部阿摩尼亞以外,最叫人難堪的是傾倒時——特別是糞車漸被充滿之際——那“黃龍湯”(中醫古方中對糞水的婉稱)不加選擇地往你身上潑濺:衣服、臉龐、耳朵、口腔、頭發。糞車工人積長年之經驗,對傾倒角度、用力深淺以及如何因勢利導等專業方法都有一套心得,故而能做到閃避有術,從容不迫;但糞水好像也會“欺生”,對準初次幹這活兒的我們劈頭蓋臉襲來,非沾滿你全身不可。待糞車裝滿,推過凹凸不平的路麵時,如何使其中內容滿而不溢,更像是一門學問。勞動於上午八九點鍾結束,大家對比著身上所沾黃漬的多少,趕著回家洗澡去了。

那時正搞“聽說領先”的外語教學法試點。寒假一過,第一堂課就上“革命化的春節”,主要內容便是推糞車。試點班不用任何文字教材,請係裏擅長丹青的一位郭重梅老師,依據我們的敘述加上她本人豐富的想象,畫出幾幅連環畫,上課時往黑板上一掛,再給學生一串China English的生詞,如to push a night soil cart(推糞車),便漫無邊際地對起話來。至於教學效果如何,隻有請今天專攻“二語習得”的專家們來評判了。

回過頭去想想大年初一推糞車的往事,撇開反智主義的大環境不說,讓自命清高的知識分子親曆被人視作最低賤的勞作,實地體驗草根生活,今天看來依然覺得並非一定是什麼壞事。眼下,民生改善,報載上海的汙水排放水準已直逼東京和紐約,早已沒有糞車可推,豈有“黃金湯”親炙之者乎?但是,回憶往事的同時,一句當年耳熟能詳的指示浮上腦際:勞動人民知識化,知識分子勞動化,這又不免使人生出一些疑問來。指示裏有兩個主體:勞動人民和知識分子;當然還有個隱藏的第三個主體:提出指示者。兩個主體應當如何變化,都說得明明白白了,那麼第三主體往什麼方向去“化”呢?我想到了那些住xx別墅和yy莊園的達官貴人,那些拿了32個億的民脂民膏作玩資的“同誌”。改革開放後,曾有機會參觀這些豪宅的內部,見到過裏邊大而無當的衛生間和大小分別解決、蹲坐皆宜的高級便器。有的設計別具匠心,坐其上一邊出恭,一邊就有體貼的清水溫馨衝洗身體有關部位。要是讓這些第三主體也來推一次糞車,會是何等景象?想來先要派出大批便衣沿線踩點,真到推時,怕也是非得成班成排的警衛簇擁著扈從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