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樹欲靜而風不止(1 / 1)

陸穀孫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後人也有把最後兩字改作“不待”的)——這原是孔子問皋魚何故號哭時,弟子的回答,表達的是子女報效養育之恩不及的愧疚。後來一位偉人推陳出新,隻用前半句,意指階級鬥爭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因為迭次運動,階級敵人越剿越多,從地、富、反、壞、右五種人,一路打到排行第九的普通知識分子,這半句話於是也就風靡全國,深入人心。凡是領導階級鬥爭的人,即便他是半文盲或文盲,念叨這半句,莫不流水行雲,心口都不會格楞一下的。

我這兒倒有個給這半句話做一腳注的適例。

“文革”期間,我們受命編《新英漢詞典》。那時做文字工作都要以“革命大批判”開路。領導詞典組的“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便把幾部“文革”前編成出版的舊詞典當作靶子,每部詞典以20頁為一單元,打發編寫人員各人負責一個單元,從中剔剝出封資修的毒素來。翻開鄭易裏老先生那本《英華大辭典》,在第一頁a, an條下便赫然出現“我們需要一個林肯式的人物”這樣的例句,於是即刻招來詰問:這兒“到處鶯歌燕舞”,需要林肯,想幹什麼?何況林肯這家夥代表美國北方的資產階級,比南方的農場奴隸主更加偽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等古已有之的諺語和老話,也被一一“揪”了出來,狠批之後,被改寫成諸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是客觀唯心主義的夢囈”之類的中國特色英語,明知譖慝浮言,無人入耳,更何況就此浪費篇幅多多。五位革命導師中曾經排行老四的斯大林說過,“語言是沒有階級性的”,這話也要用毛澤東思想的顯微鏡和照妖鏡好好重新審視一番。編寫組內的葛傳槼先生雖然戴著“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其實是位不問政治的“字迷”老好先生。在他的《英語慣用法詞典》裏,例句大多涉及衣食住行或者吃喝拉撒睡的日常生活,實在剔剝不出多少“毒素”來,可葛在他那部“流毒甚廣”的詞典前言裏說過,英文句子裏出現老王、小梅這樣的專名,總覺得不如Henry、Helen等自然,那就批他的“洋奴哲學”。葛先生本人受命批判周揚等“四條漢子”。老先生急著想自保過關,說是因為世界觀沒改造好,思想與周揚們一致,所以早在走資派下令以前,自己就在走資本主義道路了。葛的自我批判被認定是為周揚們開脫,於是又是一頓猛批,批得老夫子急眼了,忙不迭用他的嘉定方言聲明再三:“我不是說我好,也不是說周揚好,我是說我不好,周揚也不好,我比不好的周揚更不好。”繞口令似的“葛派”言語惹得怒目金剛的工宣隊也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十年過後,我們正編一部規模更大的《英漢大詞典》。某日,突接命令,要全組停工數日,專為“文革”產品《新英漢詞典》作一次“消毒”手術,具體的做法是把《新英漢詞典》化整為零,分解作20頁一個的小單元,單元分派到人,逐字逐句細讀一遍,把其中帶“文革”餘毒的內容剔剝出來,刪除之後,代之以字數大致相當且最好是摘引自英美辭書的“超時空”中性內容填充。當年那些帶有“文革”時期中國特色的自寫例證,如“批判劉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反對蘇修、美帝爭霸世界”、“鬥私批修”等當然在剔除之列;而用科學的語言顯微鏡和照妖鏡一審視,其他問題也層出不窮。這些“問題例證”中,有的英語佶屈聱牙,有的內容暴慢乖戾,如“喜兒打了地主一記耳光”、“半夜雞叫說明地主的貪婪”,不看英語表達,光讀漢語譯文,誰能想象如此迂怪不經的東西會出現在英漢詞典中?剔剝還算容易,後續的填空可就難了,量體裁衣,隱括通變,弄到最後雖說沒開出天窗,書還是在一定程度上破了相的:動手術處,字符時顯稀疏不勻。幸好,《新英漢詞典》編寫過程中,大家還曾設法“曲線救書”,盡量保證了工具書的實用性,這才沒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

“上煩擾則下不定”,或者用平實大白話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同樣是20頁為一單元,同樣要求剔剝毒素,受命操作的又是基本上同一批人——這實在是曆史的嘲弄。由此也不難看出“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半句話當中的“樹”和“風”,從真實意義上說,各指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