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革”中看電影(1 / 2)

陸穀孫

那是8億人民8個樣板戲的“文革”年代。因為戲少,為疏解文娛饑渴,就一戲多演,連帶無線電加大街小巷的有線喇叭,無休止地播放其中的唱段,搞“飽和轟擊”。一次,學校請來一位禦用才子宣講,說江青同誌如何嘔心瀝血,巨細靡遺,精益求精培植那些樣板戲,一會兒指示正麵人物服裝上的補丁也應該打得整整齊齊,以免襤褸而損害高大形象(如不信,可看李玉和的鐵路職工製服),一會兒指示那兒的布景和燈光都要“出綠”,弄得內景像個戶外大草原。那種講座可不像今天的於丹或易中天,愛聽不聽由你,那可是師生必修的功課之一,要點名排隊入場。照例,聽完之後,隨即放一場樣板戲電影,就算你看過了N次,也得克服“審美疲勞”,虔誠正襟危坐,苦捱兩小時,看戲之後,各回所屬“連隊”(當時都搞軍事編製,“全國人民學解放軍”嘛)認真討論。無怪乎,一些“文革”的過來人聽說今天的教育部規定,作為國粹教育,樣板戲京劇進入中小學課堂,都麵麵相覷,怛然失色,以為要“王政複辟”了。

這邊銀幕上正唱得起勁:“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呃呃呃呃出監……”那邊後座突然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嚕”。黑黢黢的劇場中,大家齊齊往後望去,主要倒不是尋找聲音來源,而是想把這位不虔誠的觀眾趕快弄醒,免得麻煩。打呼嚕的是我的老師伍況甫先生,一位類似19世紀英國查爾斯?蘭姆(CharlesLamb)的人物:自己終身不娶,侍奉寡姐。這位伍先生與他的胞弟、同樣供職於我係的一位曾經鋒頭甚健的伍教授,迥隔霄壤。況甫先生永遠穿著一身比自己身軀小一至二號的衣物,上身的“人民裝”繃得連紐子也扣不上;圓口布鞋擠腳,行路如踮地;腦門覆一頂汙漬斑斑的“解放帽”,根本遮不住那肥碩的後腦。大一時,他來代課教過幾節語音,那發音字正腔圓,遠勝其侈談美學和文論的胞弟,而且一肚子的“雜學”,諸如olive乃地中海盆地特產,不是中國人熟知的橄欖,應稱“齊墩果”或“(地中海產)油橄欖”,panda叫熊貓是俗稱,學名應作“貓熊”,這些信息我從學生時代牢記到今天。我懷疑他是學過拉丁的。

伍況甫先生開會時永遠挑最遠的離群一隅落座,尋常不發言,也極少與人交談。孤形隻影,那時開會又無不“馬拉鬆”,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小盹的條件反射。這時,隻聽見劇場裏一個尖利的女聲大喝:“伍況甫,儂要死啊,看革命樣板戲打瞌充!”那是來自紡織係統的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一位隊員的怒叱。事後,伍照例被一頓狠批。要知道,當年如對革命樣板戲大不敬,小則“吃生活”,大則吃“花生米”也有可能。上海不是有個說書先生在茶樓講樣板戲,難免添枝接葉,擺些小噱頭,結果真給槍斃了。不過,“熟則生狎”(Familiaritybreedscontempt)是條規律,譬如我的一位師弟打橋牌得一手多張同花好牌時,就會唱出“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成功將某種花色“打大”(即英文裏所稱establish)時,得意忘形,脫口而出,便是:“大吊車,真厲害……”師弟唱戲,天機盡泄,所以屢戰屢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