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頭探進墳洞。我媽說過,她把錢藏在左邊最底下一層第十一塊磚頭裏麵,那塊磚頭是活動的。我從洞沿開始數,到第十一塊,用手推了推,果然有些鬆動。我揭下這塊磚頭,我們家的幾眼魚塘就露出來了。我媽用一隻塑料袋包著它們,我從裏麵抽出五張,三張揣進懷裏,另外兩張塞進鞋墊下麵。
在我們家的魚塘一眼一眼地變成醃肉到我進城做廚師這段日子裏,我不知道這樣跑過多少回。那塊藏在墓地裏的醃肉就是這樣一小片一小片被我切光的。他們一捎來口信說馬歡被吊起來了,我就往墓地跑。那次我揣著五百元錢,又從墓地往大牙鎮跑,後來每一次都這樣。大牙鎮的魚市開在通往皮城的公路邊,大老遠的就能聞到親切的魚腥味。魚市場是個用玻璃鋼瓦搭起來的大棚,走進去後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頭,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鱗片和扭來扭去的魚腸,還有扔得滿地都是的魚泡泡。馬歡偷來魚後就在這裏賣掉。他不是個聰明的賊,他總是拎著偷來的魚到這裏來賣——他也不知道換個地方銷贓,以為這個地方夠大,可以躲過童養媳的耳目。我想他這麼死心眼兒是因為在這裏能賣個好價錢,結果十次倒有七八次被他們逮住。我跑進大棚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收市了,魚販子們手裏全都握著塑料水管衝洗攤子。我問他們童養媳在不在,他們隨手指了指身後某個地方。我順著他們指點的方向找過去,童養媳正躺在一隻倒扣過來的大塑料盆上一邊抽煙一邊咳嗽呢。
我問過我媽,也問過我爹,可他們都不知道魚販頭兒為什麼叫童養媳。我每次去找他他都這樣躺在倒扣著的塑料盆上。他躺著的地方就在大棚的邊沿,再走幾步就是兩棵勾肩搭背的狗屎樹和大柳樹。狗屎樹是他們用來吊偷魚賊和擾亂市場行規的混人的;大柳樹呢,可以讓人隨手攀下柳條。我頭一次找到童養媳時,看見大柳樹已經被他們攀得像個癩頭婆了。
童養媳的咳嗽就跟唱歌一樣,一句一句的。我等他唱完一首歌,就走過去對他說:
“我來找我弟弟馬歡。”
他的臉被咳嗽憋得通紅,隻好狠狠吸進一口煙,臉皮隨即變成病怏怏的黃色了。他是個又高又瘦的人,所以他得把腿高高地蹺起來,整個人才可以盤在大紅的塑料盆上。
“你是馬歡的哥哥?”
“我是。”
“你得好好跟你弟弟說說。”
“我是得跟他說說。他太不像話了。”
“他不能這樣遊手好閑的,不能偷別人的東西,特別是不能偷魚。”
“是的。”
“不要以為偷幾條魚沒啥大不了的。不要以為偷魚不算犯罪。要知道偷魚也是犯罪啊!”
“嗯,偷魚當然也是犯罪!”
“偷多了也會判刑的。”
“你說的對,也會判刑的。”
“國家有法律的,信不信由你。偷魚偷多了,不但可以判刑,還可以槍斃的!”
“還可以槍斃?”
“當然了,是可以槍斃。一句話,再偷下去,你弟弟遲早會被槍斃的!這種事情就跟切醃肉一樣,一次切一小片,總有一天會切完的!什麼完了?全完了!你懂不懂?”
“我懂了。”
“好了,你去派出所吧。我們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去了。”
我撇下童養媳,轉身向外跑。跑到派出所的大門口,就看見馬歡眼淚汪汪地抱著走廊柱子,手腕上的手銬閃著銀閃閃的光,很有錢的樣子。當然有錢啊,這不,一下子就交了三百罰款。交了罰款後,我就剩下兩張百元大鈔了。本來是要罰五百的,我把幾個兜都翻了出來,就差脫得隻剩下兩隻鞋,證明我身上再也沒有一分錢了。好心的民警攔住我,說那就三百吧,就讓我把馬歡領出來了。民警對我說,你得好好教育教育他,要防微杜漸;千裏之堤,毀於蟻穴!到時候進去了,可就晚了!
馬歡抬手抹抹眼淚,手腕上紅紅的一圈。馬歡就這一點好,尋常人流過淚,眼睛得紅大半天,可他隻消一抹就幹了,一點兒也看不出哭過。他像個沒事人似的跟在我身後出了派出所,這讓我擔心極了。遇見我們的熟人熱情地跟我們打著招呼。“馬煒,你把馬歡保出來了?”他們讚許地高聲問。我的臉很熱,賠著笑衝他們點點頭。馬歡呢,走路一彈一彈的,好像腳後跟裝了彈簧。我領著他往前走,想起好心眼的民警和好心眼的童養媳對我說過的話,不由得憂心如焚。
我說:“馬歡你聽我說。”
馬歡說:“哥,我聽著呢。”
我說:“你再也不能這樣遊手好閑了,不能偷別人的東西,特別是不能偷魚。”
馬歡說:“是的。”
我說:“不要以為偷幾條魚沒啥大不了的。不要以為偷魚不算犯罪。要知道偷魚也是犯罪啊!”
馬歡說:“嗯,偷魚當然也是犯罪!”
我說:“偷多了也會判刑的。”
馬歡說:“哥你說的對,也會判刑的。哥我餓了。”
我說:“國家有法律的,信不信由你。偷魚偷多了,不但可以判刑,還可以槍斃的!”
馬歡說:“還可以槍斃?”
我說:“當然了,是可以槍斃。一句話,再偷下去,你遲早會被槍斃的!這種事情就跟切醃肉一樣,一次切一小片,總有一天會切完的!什麼完了?全完了!你懂不懂?”
馬歡說:“我知道了。哥你懂得真多。哥我餓了。”
其實,自從頭一次把他從派出所領出來起,我就打定主意離開大牙鎮了。我知道那決不會是最後一次,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料事如神。我真的不想管馬歡了,但我還沒學好怎麼將一小撮牛肉絲漫不經心地扔進炒鍋,再漫不經心地那麼掂幾下然後起鍋,而牛肉絲吃起來就跟豆腐一樣又軟又嫩:因此我隻得在家裏呆著,一邊跟馬明宇學掂勺,一邊一次又一次地在墓地和魚市場或派出所之間來回奔波,直到有一天我終於離開大牙鎮,來到皮城。我在跟城中派出所隔著一條街的MP3大酒店裏找到一份差使。先是給大廚做下手。就像從前我媽說的那樣,人隻要勤勞,總會過上好日子的。我就是這樣的啊,果然從白案做到了紅案,現在也成了大廚了。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在皮城遇上了馬月牙,還跟她談著戀愛。後來我也讓她坐上了我的摩托車後座——這是另外一件事了,我下次再講。
就在這個時候,馬歡來了。他沒坐車,是走路來的,因為所有的招手車都不讓他上去。這太過分了!馬歡是個著名的偷魚賊,但他從不偷人的錢包,他們不該這樣對待他。馬歡倒也沒怎麼生氣,腳後跟像裝了彈簧似的沿著那條正在修建的公路往城裏走。大牙鎮離皮城有六十裏路,他走了整整一天,才走到皮城的邊上。要走進這個不大的城市遠沒有他想象的那樣容易,他總是像我父親從前講的一個故事裏的倒黴蛋那樣遇到鬼打牆,大白天也是這樣。轉了兩個鍾頭後,馬歡看到了一塊站牌。
那是皮城的33路公共汽車站牌,上麵寫著其中一站就是向陽路。馬歡跟站牌天生有緣啊,他杵在站牌前琢磨了幾分鍾後就動手了。就跟沒人知道他是怎樣將各種各樣的魚搞進他的魚簍一樣,也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在半分鍾內將站牌從鐵杆子上摘下來的。他大模大樣地將站牌捧在胸前,一個字一個字地高聲朗讀,終於讀到了MP3所在的向陽路。他將站牌夾在腋下,按站牌上所指示的線路晃晃悠悠往前走。每到一個站牌前,就停下來仔細琢磨一番,再高聲朗讀一遍,遇到有跟33路站重疊的站牌就一律摘下來,大白天的,也沒人阻止他。天黑的時候,他胳膊底下已經夾了一大遝鐵牌了,累得滿頭大汗,見到我後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