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青年小說家作品小輯
作者:馬煒
我叫馬煒,我弟弟叫馬歡,不信你們可以去派出所查。派出所在城中路,從這兒出去,往左拐,到第二個紅綠燈再往右拐,頂多走二十步就到了。你看過電影《和平飯店》嗎?就是周潤發演的那部砍砍殺殺的片子。你如果看過,就該記得和平飯店的大門,兩根見方的大石頭柱子,頂著個拱形的彎梁,上麵掛著四個圓牌子,每個牌子上都寫著字,加起來就是“和平飯店”。派出所的大門跟這個大門一模一樣,不過,圓牌子不止四塊,有五塊,加起來就是“城中派出所”。馬歡是這兒的常客,一見他進去,所有民警的臉上都會蕩漾起無可奈何的笑紋。他們都記得他第一次被扭送進來時的情形。他是被五六個花白頭發的老太太外加一個大老爺們扭送進來的。嗬嗬,他果然來了。他們全都這樣想,同時在心裏佩服著他的哥哥馬煒的先見之明。因為我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所以早就打點好了。對不起哥們,我衝和平飯店裏所有穿警服的人點頭哈腰,我弟弟進城了,我叫馬煒,他叫馬歡,不信你可以查我的戶口……你們飯店裏,不不不,我是說你們所裏就有,以後請你多關照。他這人毛病不少,但本質上還是好的。給你們添麻煩了!改天我請大夥兒聚聚。好說,好說!他們客氣地說。真快啊,這一天終於來了,馬歡果然被人民群眾扭送進來了。哦,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馬歡啊!他們在心裏這樣歎道。他是因為偷公共汽車站的站牌被送進來的。你說他偷什麼不好啊,竟去偷那種東西……我的意思是說,他幹嗎不偷別的呢!不不不,也不是這意思……我的意思並不是鼓勵他去偷東西,隻是,你既然去偷了,你倒是偷些……算了,我這樣想是不對的。
他們進派出所的時候鬧成了一團。皮城的老太太嘴皮子特別厲害,這大家都知道。不過她們手腳呢又不怎麼利索,所以就請了個幫手,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這個男人的手腳也不怎麼管用,所以跟馬歡扭到了一塊。民警出來,把他們拉開,不由分說就把手銬給馬歡銬上了。錯了錯了,老太太們喊道,這個才是小偷呢!民警樂了,原來那個麵皮白淨斯斯文文長得跟電影明星似的壞種才是我弟弟馬歡啊!我有時候真恨爹媽不公平,他們怎麼可以把我生成這樣,而把馬歡生得一表人才呢!瞧,馬歡跟我們家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先說他的頭發吧,又細又軟又多,服服帖帖地從中間分開,精光精光的,三個月不洗也不會有一片頭皮屑。這頭發像誰呢?誰都不像。我爹是個禿子,我們從來不知道他的頭發是啥樣的。我媽說,我爹打小就是個黃毛,頭上頂著一撮曬幹的稻草,冷不丁的就會有水牛湊過去啃幾口,所以他的爹媽幹脆就把它剃掉了,後來呢,那些幹草索性不往外長了,他就成了個禿子。我媽呢,頭發又粗又硬,早早地就白了。再說眉眼,我爹是掃帚眉綠豆眼,我媽是八字眉單鳳眼,可馬歡卻濃眉大眼……我撂下電話趕到派出所,看見馬歡站在那兒緊緊地抱著走廊的柱子,眼淚汪汪。這隻是第一次。打那以後,我就經常有機會見到他這副樣子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瞅見他這副模樣。在離城30裏地的大牙鎮派出所,他就時常被他們銬起來,掛在窗柵欄上或者門楣上。每次還不都是我去把他保出來的!大牙鎮現在不叫大牙鎮了,叫大牙開發區。我愛大牙!大牙可真是個好地方啊!大牙是一大片慢慢拱起來又慢慢落下去然後再慢慢拱起來再慢慢落下去接著又慢慢拱起來……這樣上上下下折騰好幾回的山地。山地上種著甘蔗、茭白、花生、黃豆、荸薺、地瓜、玉米、韭心菜、生薑……在拱起來和落下去的地方,東一塊西一塊地扔著許多鏡子般的湖泊和池塘,太陽落山的時候,那些鏡子就全成紅色的了,打出一道道的光柱筆直地射向天空。有一次我還看到池塘裏的水草也被這些光柱反射到天上,變成一株株巨大的珊瑚。我們,我和馬歡,還有我爹媽,我們的左鄰右舍鄉裏鄉親,都是有福之人,我們住在大牙就像住在天堂。地裏自然會有東西長出來供我們吃和穿,那些池塘裏還有活蹦亂跳的魚蝦供我們換換口味。因為不用擔心什麼,所以我發現我們正在一點一點變笨。我是個細心的人,他們還沒有發現的時候,我就發現了。
我們家的地是由我爹我娘還有我管著的,馬歡管我們的五眼魚塘。先是我們的地被他們征用了,為此我們得到很大一筆錢。我和馬歡像切醃肉那樣從那筆錢裏切下一小片兒,到鎮上吃喝玩樂了一天。我們去看了演藝吧裏的脫衣舞表演,到館子裏吃了一頓剛到的大黃魚,馬歡給自己買了條牛仔褲,我給自己買了雙鞋。我們在街上逛的時候,看到了村裏每個男人都想跟她睡一覺的漂亮姑娘馬月牙跟一個派頭十足的外地老頭走進剛開張沒幾天的紅色天空大飯店。生活真是豐富多彩啊,我們真想再從那塊醃肉上切下一小片兒,好好跟馬月牙樂樂!能睡上一覺當然再好不過啦!但是,老天都不知道我娘把這塊醃肉藏到哪兒去了。她說,她還指望著這點錢給我們討老婆呢。馬歡和我原諒了她的愚蠢。
然後我們一家四口就一心一意地伺候我們的五眼魚塘了。馬歡就是從那時候起落下偷魚的毛病的。開始的時候,沒人相信馬歡會去偷魚!你會相信比爾·蓋茨偷了鄰居的電腦嗎?馬歡在大牙鎮養魚這個行當裏的名頭,跟比爾·蓋茨在電腦行當裏的名頭一樣響亮啊!我們兄弟都是有文化的人,以前馬歡照教科書上的法子養魚,我照教科書上的法子種田。我沒田種了,馬歡就教我養魚。我學會了養魚,馬歡這個懶漢就把魚塘扔給我了。他去幹什麼呢?先是偷醃肉,我是說,他偷被我媽藏起來的那點錢。他可真是個天生的賊啊,無論我媽把錢藏在哪裏,他都能找出來。他倒不怎麼貪心,隻從那一遝錢裏抽出兩張,揣在懷裏,去鎮上當少爺。這樣大概過了有一年吧,那塊醃肉就隻剩下肉皮了。我爹把馬歡吊在院子裏的枇杷樹上,用皮帶使勁抽。馬歡眼淚汪汪的,我娘就心軟了,攔住我爹不讓打了。
他頭一次偷魚是在我們家的魚塘從五眼變成三眼後來又變成一眼再後來一眼不剩之後。我們的魚塘到哪裏去了呢?跟我們家的地一樣,被他們征用了,他們先要在那兒建一個高爾夫球場,後來又搞了個度假村,再後來是遊樂場。我爹媽又得到一塊又一塊醃肉。這次他們怎麼也不讓我們兄弟倆切一小片,非得留著給我們討老婆。這一回我娘也學乖了,她沒讓馬歡找到藏醃肉的地方。後來她悄悄告訴我,她是乘天黑的時候溜出院子,把錢藏到我們家的墳地裏了。上了年紀的人總是有遠見的,我爹和我娘早在幾年前就給自己留好了墳地,我們兄弟倆花了兩個工夫砌的墓穴,就在村子後邊靠近襟帶河的那塊山坡地上。我娘真搞笑,不過,誰會想到把錢藏在那種地方啊!
馬歡搞不到錢了,就去偷魚。這是有道理的,他比誰都懂魚的習性啊!如果比爾·蓋茨失業了,我一定寫封信建議他去偷電腦……沒人知道馬歡用了什麼法子從戒備森嚴的魚塘裏把各種各樣的魚偷到手。有時候我會懷疑我弟弟懂得魚的語言,他可以蹲在魚塘邊上,騙那些頭腦簡單的魚說帶它們去城裏花天酒地,那些漂亮的小東西就會歡天喜地遊進他的網兜。他帶著那些魚去市場上換錢。這不是我的想象,是真的。他的價錢比那些專業魚販子低多了,他們一眼就看出來他的魚是偷的。販子頭兒童養媳就叫人把馬歡捆起來。
他們給我捎來口信時,我正在練習掂勺。我是個勤奮的人,沒有了魚塘,我就開始學著做廚師,因為紅色天空的大廚馬明宇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從前他就像個傻逼似的一天到晚練掂勺,還練習要麼把蘿卜雕成一朵花要麼把蘿卜絲切得比頭發還細。後來就房子也有了,摩托車也有了,摩托車後座上的女人也有了。有一次我還看見他的後座上坐著馬月牙。於是我也開始練習掂勺。我往鍋裏倒一把沙子,鍋底捆上一塊磚頭,站在院子裏掂啊掂。這個法子是馬明宇教的,為此我娘從那塊差不多風幹了的醃肉上咬牙切齒地割下五張百元大鈔交給他作為拜師費。就在我拚命假裝自己掂的是一大鍋牛裏脊的時候,我那沒出息的弟弟被人高高吊了起來,好幾根用柳條扭成的大鞭子沒命地往他身上招呼。
我把鐵鍋扔在地上,撒腿就往外跑。我先往村後的襟帶河跑。我跑得很快,好像那粗大的柳條不是打在我弟弟身上,而是打著我的後背,而我則成了一匹被人騎著的馬。我跑到代銷店門口的時候碰到馬明宇,他衝我喊道:“馬煒,你往哪兒跑啊?你弟弟被人吊在魚市場,魚市場在鎮上,鎮子在北邊!”我沒理他,繼續往前跑。快出村的時候,又差點和馬月牙撞個滿懷,她也衝我喊道:“馬煒,你往哪兒跑啊?你弟弟被人吊在魚市場,魚市場在大牙鎮,大牙鎮在北邊!”我真想停下來跟她聊聊,跟漂亮姑娘聊天可有多美啊!可我不能停。襟帶河的水很淺,因為是枯水期。我沒從橋上走,過橋得繞點路。我直接下了河。我鏜水過河時,整條褲子都濕了。沒關係,熱頭很毒,很快就會幹的。熱頭真他媽的很毒啊!抬頭看去,睜不開眼是當然的,就算能把眼睛睜開,你也找不到太陽,因為它已經變得很大,跟大半個天空一樣大。過了河,四周就變得很靜了。先是桑園,再是玉米地,然後是稀稀拉拉的鬆樹林,穿過鬆樹林,墓地就到了,我媽把醃肉藏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