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青年小說家作品小輯

作者:斯繼東

我是唯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

——《聖經·約伯記》

我像隻狗一樣走在大街上。

夏天的陽光白花花的,就像銀子,晃得人眼睛生疼。

我的腋下夾了把傘。黑色的油紙做成的傘。我們那地方是沒人把傘叫成雨傘或者陽傘的。傘就是傘。什麼雨傘陽傘?我把這理解成他們對我職業的尊重。

對了,我是一個專門給人報信的人。有人死了,我去把消息告訴別人。這就是我的職業。我這樣解釋我的職業,很容易引起別人的誤會。首先職業的重要性就會大打折扣。其實我的職業決不是可有可無的。這麼說吧,如果我哪一天碰巧出門在外,那個要死的人是絕對死不成的。他必須等到我回家,否則屍首臭了爛了也沒用。

那些人一般都選擇在大晴天死。因為雨天不適合我工作。這跟我職業所需的工具有關。我的唯一的工具就是上麵提到的那把傘。對,它現在就在我的腋下。像一對折疊起來的翅膀。我夾著它,它被我夾著。它是我職業的一部分,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一下雨,傘又會變成雨傘。我對此特別忌諱。你說,下雨天我還能把傘夾在腋下嗎?碰上那樣的天氣,如果我還像往常一樣把傘夾在腋下,然後禿著頭在雨中行走,我會顯得像個傻瓜,但我不是傻瓜。另一種辦法是把傘撐到頭上,像別人一樣。可這樣我的職業特征就會消失,如果有誰說我工作時看上去就像在走親戚,我是無法容忍的。我討厭下雨,他們也像我一樣討厭下雨。但是討厭是沒有用的,每年該下的雨還是照下不誤。出於尊重,起先他們使用了一個更寬泛的概念——“雨具”,大概他們認為“雨具”可以消滅“雨傘”。後來看看還是不行,他們幹脆丟棄了傘,出入一律改用雨披。起初隻是少數幾個人,沒見有誰號召,但其他人很快都效仿了。於是,傘這種生活必需品就慢慢地在我們那裏消失了。現在被我夾在腋下的這把傘,在我們那邊是獨一無二的,就像我這個人一樣(這也正是我說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的原因)。

另外,那個大晴天還必須是我在家的大晴天。“秋雨隔堆灰,夏雨隔牛背。”如果我出了門,那麼誰都保證不了我在的地方是不是也一樣有著晴天猛日頭。如果我在的地方湊巧下雨,那麼他們是沒有辦法讓我相信他們那邊真沒下雨的。他們再怎麼說都證明不了這一點。哪怕他們含糊其詞地說陰天我也不信。眼見為實,我相信我的眼睛。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我的原因,我們那邊的人輕易都不出門。實在沒辦法出了門,也決不會在外麵過夜。尤其是那些患了病或者身體稍有不適的人,是斷不會離開家門一步的,去醫院當然更別提了。他們不想死在醫院或者家之外的任何地方。因為他們很清楚,如果他們死在外頭,就沒有人給他們報信了。他們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掉。是啊,我還真沒見過一個死了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人。那些身體狀況正常、自我感覺良好的人也一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出門在外誰保證就不會偶染個風寒梗塞個心肌什麼的呢?所以我們那邊的人一般都把日子放在家裏過。這樣一搞,我就成了我們那邊唯一一個有事沒事在外頭閑逛的人。外麵那個世界天天在變,朝代改了又改,花天酒地,醉生夢死,搞的事要多離譜有多離譜。但是這一切他們不知道,隻有我知道。他們一直被蒙在鼓裏。對了,我們村莊的形狀真的很像個鼓。但是,村莊的形狀隻有站到村莊外頭才能看到,你說鼓裏麵的人怎麼看得到呢?事情到最後就變成了這樣: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說村莊像隻翻了背的烏龜王八,村莊真的就成了翻背的烏龜王八。我說外麵的世道不太平得很,群雄並起,盜賊橫行。於是他們就安下心乖乖在家裏過起小日子。銀子花不掉怎麼辦?首先他們提高了我的報酬,之後就把一甏甏的銀子埋到了後園的菜地裏。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隻要到他們的後園轉一圈,就看得出銀子埋在哪株油菜底下。

滿大街都是白花花的銀子,沒人心疼,沒人當回事。他們不心疼,我也不心疼。他們不當回事,那我就更不當回事了。我踩著白花花的銀子在大街上走。腳步不算快,也不算慢,是一種恰當的職業所需的速度。太慢不行。拿了人家的錢就得認真給人家辦事,如果我的速度讓人產生了我在怠工的錯覺,那肯定是不合適的——我是一個有職業道德的人。太決了也不行。人家肯定又會有另外的猜忌,以為我希望哪個人死得快一些。所以我選擇了這種不徐不疾、不慌不忙的步子,這其實也是對一個人(無論貴賤)即將過去的一生(無論長短)最起碼的尊重。

我們村裏人對我也很尊重,不過是那種保持著距離的尊重。平時誰都不需要我,所以很少有人來串我的門,自然也不高興我去串他們的門。但如果我真的串上去了,他們是絕對不會把不高興掛到臉麵上來的。他們心知肚明,總有一天他們會需要我,而且這一天來遲來早他自己說了不算。我沒事很少去串門的——我說了我是個有職業道德的人。當然,如果碰上哪天心情不大好,我也會隨機地去串一下門,看看那些皮笑肉不笑的臉,會讓我心情暢快很多。這事在我是見誰逮誰,在他們是誰碰上誰倒黴。他們無一例外都會用好酒好菜好煙好茶來招待我,帶著僵硬的肌肉和惶恐的表情,好像他欠了我債,或者我握了他什麼把柄。職業道德很重要,但如果不偶爾踐踏一下,它就會形同虛設。就像我,如果不偶爾到他們眼皮底下晃一晃,他們就會把我遺忘。當然,我相信他們是不可能把我遺忘的,但我必須時不時地給自己證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