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1991(1 / 3)

浙江青年小說家作品小輯

作者:畀愚

1991年底世界上發生了一件大事,蘇聯在一夜之間解體為十五個獨立的國家,但我一點都沒覺得奇怪。我隻是感到高興。我的客戶從原來的一個國家,一下變成了十五個。

早在那年冬天來臨前,我就是中蘇邊境上的常客。跟來自全國各地的生意人一樣,我們聚集在一個叫黑河的地方。從地圖上看,那是中國北端的一座小城,在小興安嶺與黑龍江的夾縫之間,與俄羅斯的拉格維申斯克城隔江相望。那裏藍天碧野,四季分明,卻常常是夏天還沒結束,冬天就已經到來。然而,沒有一個生意人會畏懼嚴寒。生意像燎原之火一樣讓這座小城每天都熱氣騰騰的,到處是操著俄語的中國人與說中文的蘇聯人,還有誰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的蒙古人。世界從沒像當時那樣的混亂而有序。我們用火車、汽車、馬車與人力車,把各式各樣的日用品運到這裏,賣給那些整天嘴裏噴著酒氣的蘇聯人,再把他們的盧布兌換成人民幣。

每年的9月一過,黑龍江上就開始結起厚厚的冰層,那是老天爺在為走私者們搭橋鋪路。漆黑的深夜有時也被北極光與探照燈照得雪亮,遼闊的江麵成了一個天然的大通道。我們穿過冰麵討價還價,在兩岸邊防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之間握手成交。那時候,我已經不光是女式內衣的代理商。自從來到黑河,我把經營擴展到衣食住行的各個方麵。隻要江對麵的蘇聯人用得著,這些東西過不了幾天就會出現在我的貨單上。我曾經用兩輛拖拉機的腈綸衫與人造革大衣,外加一箱二鍋頭,從一個蘇聯人手裏換了一卡車的望遠鏡、自行車、收音機與鋼精鍋,連同他那輛軍用卡車,剛駛出黑龍江的省道,它們就被搶購一空。

等到那個蘇聯人再次開著一輛軍用卡車過境時,我們已經成為朋友。這個滿臉長著棕色胡子的中年人,身材粗壯、性格溫和,曾經當過鐵路工人、邊防軍與人民教師,現在是對岸布拉格維申斯克城裏的黑市商人。他喜歡喝酒、唱歌與女人,可我卻怎麼也記不完整他的名字。他有個長得一口氣都念不完的姓名,據說是把他父親、祖父與曾祖父的名字都放在了裏麵。為此,我對他說,我得把你名字記在一張紙,這樣才不會忘記。

你可以叫我伊萬。他笑著說,朋友們都叫我伊萬。

在認識娜拉塔莎之前,伊萬是我見過的中文說得最好的蘇聯人,也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多情的男人。自從見過我的房東,他便對這個寡居多年的中國女人一往情深,常常在夜裏穿越邊境,除了睡覺,更是為了讓她不再忍受寂寞的煎熬。

我的房東同樣是個感情充沛的女人,在她不到四十歲的生命裏已經有過三任丈夫。春天以後,黑水的山野間開滿了映山紅,讓這個女人的心也像這些盛開的花。她常常會在夜裏離開屋子,去江邊的花叢中等候為她偷渡而來的異國情人,然後就在花叢中野合,像那些急切的戀人那樣,再帶著一身的花粉與草屑回來。不過,有時候他們也會在女人的炕上喝酒,吃她做的小雞燉蘑菇,抽著伊萬那種那種嗆得要命的蘇聯煙。

有一次,在應邀跟他們一起喝酒時,伊萬摟著那女人問我為什麼從來沒見我找過女人,是不是不喜歡女人。我說我是個南方人,我受不了一年隻洗幾次澡的女人。伊萬在聽明白後,發出粗野的大笑。他笑著建議我應該找一個他們蘇聯的姑娘。他說,我們俄羅斯的姑娘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

我說,那你為什麼要找一個中國女人?

伊萬愣了愣,扭頭看著那女人,說,為了愛情。

這話一下就讓我變得有點感傷,回到房裏,躺在冰涼的炕上怎麼也睡不著了。我在那天夜裏,又一次開始想念起那些我經曆過的女人。

一個男人的口袋裏有多少錢,身邊就會有多少的女人。這是餘樂聲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這個有點神秘的小個子男人,在當了六年的業務科長後忽然辭職,自己開了一家更大的內衣廠,除了生產胸罩與三角褲,他還把產品擴大到了浴衣、襪子、手套、毛巾與毛巾被。沒有人知道他哪來的這麼大一筆資金。他把我們這些原先的代理商全部請到廣州,召開了一場規模龐大的訂貨會。餘樂聲在會上給每人發一份合同,並且說隻要我們把名字簽上去,就是他的代理商了,為此他願意把返利提高兩成。等到我們簽好合同,他有點激動,跟我們一個個握手時,不停地說為了這一天,他已整整等了十年。

此後,每次來到廣州他招待我的不光是酒菜,有時還有女人。這些女人通常是商店裏的營業員,他廠裏的女工,而更多的是做那種生意的。餘樂聲在這方麵是個老手,他能站在1989年的廣州大街上一眼就看出來,路過的女人中哪個是幹這行的。開始時我一直以為那是吹牛,一直到一次酒後,他當場把我拉到一個公用電話亭前,等裏麵的女人打完電話出來,他笑著說,小姐啦,陪陪我香港來的朋友啦。

那個燙著爆炸頭的女人沒有看他,而是將信將疑地打量著我,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你是香港人?你付港幣嗎?

我相信,餘樂聲隻是在用最簡單的方式告訴我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隻要有需求,就一定會有供給。那天,他站在街頭大言不慚地說,做生意嘛,管它白貓黑貓,能捉老鼠的就是好貓。

黑河就是這麼一個生意人的地方,而我更喜歡江對岸拉格維申斯克城裏的那些俄羅斯姑娘。她們金發碧眼,長腿細腰,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們熱情似火,讓我每次一見她們,都會回想起以前看過的黃色錄像。但我不像伊萬,我決不會為了找女人睡覺去穿越邊境。我過境隻是為了生意,然後才抽空找她們睡一覺,雖然那時跟對岸的邊防軍已經相當熟悉了。為了生意,我們會隔三岔五輪流清那些士兵喝酒,送他們那種好看而不實用的小玩意兒,為此還差點送了性命,就在拉格維申斯克的一家小酒吧裏。

那天喝多的是個年輕的蘇軍中尉,他拉住我,掏出腰裏的手槍非要賣給我。我說我可以給你錢,但我不能要你的槍。年輕的中尉顯然也是個生意人,收了錢後一次又一次地把手槍往我懷裏塞。最後,我隻能把手槍放在桌上,說,這玩意兒會讓我回去坐牢的。

中尉不耐煩了,一把抓住我,把我的腦袋摁在桌上,用那把手槍頂著,對著整個酒吧裏的人喊:那我就在你坐牢前槍斃你。

所有的人被嚇著了,而我在那刻真的以為會死在這個叫拉格維申斯克的地方。

阻止中尉的人是娜拉塔莎。她起身繞過桌子,就像情人那樣挽住他握著手槍的那條胳膊,在他耳邊溫柔而果斷地說,走吧。

中尉瞪著一雙醉眼看了她好一會,點了點頭,收起槍,抓過桌上的半瓶酒,在她攙扶下搖搖晃晃地出了酒吧。

大家都鬆了口氣,有人高舉起酒杯,起哄似的說,為了友誼幹杯。

娜拉塔莎很快回來,重新在我身邊坐下,請我原諒那個中尉,他的心情不好,他要退伍了,他的前途一片迷茫。說完這些,娜拉塔莎長長吐出一口氣,又說,現在蘇聯人的心情都不好。

那我們喝酒。我說著,伸手摟住她的肩膀,把一杯酒遞到她唇邊。看著她一口幹掉後,卻再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酒吧裏到處彌漫著一股醉生夢死的氣息。

娜拉塔莎是我每次來拉格維申斯克城都要雇用的俄語翻譯,盡管我在黑河待了不到半年,就已學會了一口連說帶比畫的俄語。自從中蘇邊境開始貿易,無數會講中文與不會講中文的少女從莫斯科、列寧格勒、斯大林格勒、斯維爾得洛夫斯克來到這座邊境小城。她們為商人們充當翻譯,更多的是陪他們睡覺,但娜拉塔莎不是這樣的人。她是來拉格維申斯克城尋找她的未婚夫的。就在兩個人準備結婚時,她的未婚夫為了一份體麵的嫁妝來到這裏,從此杳無音信。

我在客戶的飯桌上第一眼見到娜拉塔莎時,把她當成了拉格維申斯克街頭的姑娘。她在大衣裏麵穿了件黑色的緊身毛衣,隔著長條桌都能嗅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水味,可當我注視她那雙藍灰色的眼睛時,發現她的臉更像那些擺在櫥窗裏的洋娃娃。

那天是蘇聯人的送冬節,是他們為了迎接春天的狂歡之日。窗外的大街上到處都是載歌載舞歡呼而過的人群,我們的宴席從傍晚持續到了深夜。

我把噴著酒氣的嘴湊到客戶的耳邊,說,今晚我要把她帶走。

我那肥胖的客戶順著我的目光看了眼娜拉塔莎,然後搖著他那顆碩大無比的腦袋,說,不行,人家是個好姑娘。

我笑著說,是好姑娘那我就娶了她。

但是,娜拉塔莎拒絕了我。就在宴席散之後,大家高唱著俄羅斯民謠來到街上,醉醺醺地加人歡舞的人群時,我像個嫖客那樣用俄語對她說,我們走吧。娜拉塔莎睜大她那雙藍灰色的大眼睛看著我,就像從沒見過我這個人那樣。於是,我笑著又說,如果你不收留我,今晚我會凍死在大街上。

娜拉塔莎總算笑了。她笑著指了指街邊幾個看熱鬧的女孩子,說她們才是我要找的姑娘。說完,隨手拉住一個飯店出來的胖大嫂,與她一起唱著歌加入到歡舞的人群中。

我裹緊大衣,一直看到這群人與他們的歌舞遠去。這是個沒有風也沒有下雪的喧嘩之夜,路燈下,寒冷卻是那麼的痛徹骨髓。我不敢在街頭久留,就隨便去找了個女人,連價錢都沒談就跟去她家裏。這是我慣用的方法,每次隻要在拉格維申斯克城裏過夜,我都會這樣做。因為,我沒有護照,也沒有簽證,口袋裏除了錢,就剩下廣州街頭買來的那張假身份證,雖然上麵的照片、姓名、籍貫、出生年月與家庭住址都是真實的,可這是在蘇聯的境內。這裏的警察跟國內的警察一樣,他們也會在半夜裏敲開賓館的房門,檢查你的證件,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睡在那些女人的床上,遠比開一間賓館要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