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輪車夫,或人體發電廠(1 / 3)

浙江青年小說家作品小輯

作者:陳集益

哦,女耶

你的眼睛裏有電……

——某詩人

對不起,我又要講一個跟情欲有關的故事。這樣的故事講多了,有人說我是一個無聊的人。怎麼說呢,這個故事很簡單,就是一個名叫阿德的年輕人來到城裏找工作,找了一個月也沒有著落,他就花錢搞到了一輛三輪車,當起了三輪車夫。這個年輕人長得很瘦弱,力氣不行,簡直像個病夫。他每拉一趟客都要累得直冒白汗,半天緩不過勁來。他在三輪車夫當中,掙錢是最少的,似乎也不大合群。

有一天,他剛出車就感到渾身乏力,他把車停在一座跨街天橋下麵。看著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街市,一種憂傷彌漫心頭。他想起幾個老鄉每個月都能掙到上千塊錢,可他還沒有還清新欠的債務。這麼想著,他感到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的整個生命在貧窮中度過,童年的記憶是挨餓、挨打,長大以後總是缺錢。先是脾氣暴躁的父親死了,緊隨其後母親去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跪在床前,母親從枕頭底下掏出了一包錢,說:“阿德,這是媽瞞著你存起來的三千塊錢……媽死後,你挖個坑把我扔進去,這些錢,不要動用,留著娶媳婦……”

這個名叫阿德的年輕人哭了起來:“媽,媽,你不要死啊!”他的母親睜了睜眼睛,說了最後一句話:“兒呀,女人是寶,是快活,男人不能沒有女人啊……”說著,母親掙紮了一下,死了。

阿德把母親留給他的三千塊錢用來買棺材,辦喪事。母親長眠於地下的時候,三千塊錢化為烏有,阿德就來到城裏準備掙回三千塊錢。此時,母親的那句遺言在他的耳畔回蕩。他再次看到女性的臀部如同漂浮在肉湯上的油珠,令他垂涎欲滴。難道男人真的離不開女人嗎?

對於年輕的三輪車夫而言,簡直沒有比滿大街晃動著的異性屁股更傷腦筋的了。他強迫自己不許看,但是他的目光往往被這些渾圓的東西吸引。因為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由屁股組成的世界:樓房的屁股朝北,街道的屁股在我們身後蔓延,汽車的屁股臭氣熏天,梧桐樹的屁股隨風搖曳……不,女人的屁股才是渾圓別致、多姿多彩的。女人的屁股包裹在褲子裏麵,那才是神秘、誘人的所在,簡直像太陽一樣熱力四射。

瞧,有的女性屁股大一些,有的女性屁股小一些,有的走路時愛把屁股扭來扭去的,像轉盤……可以說,一千個屁股有一千個特點,以至於阿德騎著三輪車前行的時候應接不暇,弄得他頭昏眼花。是有過那麼幾回,渴望與女人肌膚相親的阿德因為被異性的肥臀吸引,連人帶車差一點被汽車撞死。每一次事故他不但遭痛罵,還被乘客抽打,他卻不敢還手。因為他自知理虧,感到可恥。

這一天,我說的還是阿德剛出車就感到渾身乏力的這一天,他剛想入非非就有一個女人走過來,聲音甜膩得像一勺沾了灰的奶油:“先生,你好嗎,要不要到旅館休息一下?”阿德在這之前接觸女人很少,他緊張得連連搖頭。那女人卻再次向他發出了邀請:“你裝什麼裝嘛?老娘看你半天了,專門盯住女人的屁股看……哼,還不承認,怎麼樣?掙錢就是花的嘛。”

阿德從高高的車座向下俯望,剛好瞥見女人塌陷的乳溝,他的心頓時水波蕩漾。他結結巴巴問對方價錢,那女的告訴他一百。阿德仿佛被什麼東西蟄了一樣,低聲重複“沒有沒有”,蹬起踏板就想逃。這時候,他的三輪車被那個女的拽住了:“先生,你要到哪裏去?!”阿德嚇得不輕,支吾著要到前麵超市門口攬生意。沒想到那女的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並將他的手按在了那對跳來跳去的乳房上……年輕的三輪車夫一陣暈眩,一陣戰栗,強大的電流擊中了他,他感到他的身體被一種奇怪的能量充脹了,脹得就像要爆炸一樣……

“我、我要走了……”

“五十塊,開個張!”

“不、不要……”

“三十塊,三十塊怎麼樣?”

“我、我……”

那女人原本是想再降五塊錢的,降到她的底線,但是,沒頭沒腦的三輪車夫掙脫了她,拚命踩蹬踏板往前竄去,比火箭還要快。眼看到手的兔子消失在閃躲的行人當中,女人氣得嗓音都變了:“媽的,跑什麼跑,不就兩斤豬肉的價錢嗎?真吝嗇!”女人罵完了,還是感到很憋屈,於是補充道,“啊呸,一早就碰到個陽痿的!真倒黴!”

女人再往前罵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胸口空空蕩蕩的,裏麵有什麼東西被掏空了似的,就像高潮過後的空虛感,她感到一點做生意的欲望都沒有了,就像來了例假似的懶洋洋,於是在路邊坐了下來,心裏琢磨是不是生病了。

與此同時,從這樁買賣下逃走的三輪車夫卻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他一口氣跑了三個小時,又拉了十多趟客,晚上到了該收工的時候,仍感到身子發燙、力氣沒地兒使,他就再次來到早上遇到那個女人的跨街天橋下。他懷念被電流擊中的那個瞬間,那個瞬間如此震撼與美妙,使原本疲憊不堪的他一天在輕鬆、愉悅的心情下度過。阿德心想,難怪母親臨死時告訴他“女人是寶”,原來女人的身上蘊藏著一股勁兒。

阿德卻沒有找到早上遇見的那個女人。他被電線杆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瞄上了。他們談好了價,一前一後往胡同裏走。那個女人問他:“先生,你是第一次來這裏找快活嗎?”阿德不回答。她又說了:“我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一個處男。”然後,阿德就看見女人把衣服脫了,舒展的肉體散發出蓬勃的情欲,多麼焦灼啊。阿德的臉紅得像焰火,他被女人扔到了床上。可憐第一次遭遇光身子遊戲的阿德在駕輕就熟的女人的安撫下,一個勁地顫抖,覺得有上萬條毛毛蟲在噬咬著他,他的每一塊肌肉劇烈地痙攣,每一條血管麵臨著脹裂的危險。他直想哭起來。終於,阿德爆發了。

這一回,擊中阿德的不是普通的電流,而是閃電。他遭到了雷擊。他就像被汽油點燃的公牛那樣跑到了街上,嗷嗷著,一整夜在空蕩的大街上狂奔、狂奔,他的身體因為充脹著難以釋放的情欲難受得要命,他的身體變成了一架失控的發動機。這架肉做的發動機至少可以連續運轉一個星期以上。

毫無疑問,阿德在情欲的發泄上出了問題。一般而言,男人的情欲被激活以後,往往通過與異性的溫存得到釋放,釋放以後舒暢無比。而阿德卻不具備這個釋放的功能,或者說他的釋放途徑太離譜了,他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不能正常釋放情欲的人。好在阿德患的病不是癲癇病,更不是精神病,即便他在碰觸異性的身體後感到難以自持,他的神智也是清醒的。這是讓我們感到慶幸的地方。否則,當壓抑的情欲變成野獸一般的蠻勁,阿德本人又不能加以引導,其後果不堪設想。

不過,我們大可不必擔心。有一段日子,阿德的確對異性的身體陷入了恐慌之中。當不能正常釋放的情欲轉換成動能或者說體力時,連阿德自己都感到了恐懼。那是他最痛苦的日子,他必須通過沒命的奔跑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後來,阿德很快就掌握了一套這樣的本領:當他拉了一天客人感到疲憊的時候,他會有意識地尋找刺激,然後,他幹脆通過與異性的肉體接觸來獲得拉三輪車的力氣。盡管獲取的同時他要花錢,他的逃脫遭致惡毒的謾罵,更要命的是擊中他的電流似乎一次比一次減弱,但這不是壞事,這是從冒險變成日常的必然過程。阿德從欲望的礦井裏開采出來的能量,足以讓他的三輪車跑得比摩托車更快。

有一次,有一個病人,是一個雇不起出租車的母親抱著高燒不退的嬰兒,嬰兒已經燒得昏迷不醒。為了讓嬰兒得到救治,阿德拚命地騎呀騎呀,可是他騎了沒一會就騎不動了。焦急的母親哭哭啼啼,責問他為什麼停下來。阿德有苦難言,假裝檢查後胎,一隻手卻伸到後座摸了那個女人一把。那個女人破口大罵,阿德呢,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跳上三輪車飛跑!那是曆史上跑得最快的三輪車了!因為阿德,嬰兒得到了拯救。

還有一次,一個體育教練無意中發現了阿德的速度,他打出租車追了十多分鍾才把阿德攔下了。他想把他培養成下一屆奧運會的單車冠軍。說實話,阿德心動了。他拉著那個教練,因為憧憬美好的前程而飛奔訓練營。可是到了第二天集訓的時候,阿德怯餒了。沒錯,當阿德遠遠望見清一色的單車運動員頭戴盔帽,身穿緊身衣褲,身材絕好,他是多麼歡喜呀!可是當他推著分配給他的單車靠近隊伍時,才發現懸浮在單車上的那些大小不一的臀部是統統屬於男性同胞的,那一刻,巨大的反差讓阿德一陣惡心,他感到極不適應。他在別別扭扭中熬過了一個極不痛快的上午。中午吃飯的時候,阿德鼓起勇氣問教練能不能把他調到隔壁的女隊中間去訓練,那樣子他絕對不會像上午那樣發揮失常,結果他的請求遭到了拒絕。

“虧你想得出來。”教練批評他的時候,一本正經,“全世界沒有一個單車項目是男女混合的,男女在體能方麵懸殊很大,我看在正規訓練之前,還必須送你去體校學習基礎知識。”

阿德越想越覺得自己離不開女人提供給他的動力,同時,他對教練的訓練方法產生了置疑,他因為不滿而離開了。

“呸!要那麼多規矩幹什麼?隻要我騎得比誰都快就是贏嘛。”阿德這樣想,“男跟男的比賽,哪來的勁?”

僅僅幾個月之後,可以說是命運對阿德的一次諷刺。當日漸衰微的阿德和他的一幫老鄉被一個叫財哥的男子關在一間舊倉庫裏,作為發電機組使用著的時候,在一台布滿蒼蠅屎的舊彩電上,一個名叫劉翔的人咬牙切齒,拚命甩動胳膊,像袋鼠那樣在許多欄杆之間跳來跳去,阿德在佩服的同時,隨即看到了觀眾席上美女如雲,飛吻如梭,阿德後悔得直拍大腿:早知道體育比賽時有那麼多美女助威,自己說不定更有資格站在領獎台上。隻可惜,離開單車訓練營以後,再也沒有人找他去做運動員了。而阿德呢,當然,壓根兒就沒有做過什麼運動員。

他不喜歡做運動員。

其實,我們要講的這個故事,真正精彩的情節全在阿德和他的一幫老鄉是怎樣被那個叫財哥的人關起來的……你不覺得將阿德、阿德老鄉,還有那個叫財哥的人放在一塊,比將阿德、體育教練、劉翔放在一塊更靠譜嗎?那麼,就讓我來講一講阿德的這些老鄉吧。

阿德的這些老鄉應該說比阿德進城更早一些,他們跟阿德一樣,都是懷揣一顆掙大錢的心髒進城的。他們是小海、歹富、麻生,還有財哥等。反正都是這樣的一些名字。他們之中除那個財哥外,其餘都是單身漢。他們跟阿德一樣渴望女人。問題是,為什麼他們都是拉三輪車,而不是開出租車的。一是因為他們沒有開出租車的條件。二是因為這個故事需要他們從事這個行業,這樣,講到他們的時候比較方便。三是因為他們在家鄉的時候,就聽說拉三輪車很掙錢,就全跑到城裏來拉三輪車了。

其中,那個財哥年紀大一些,他是第一個進城拉三輪車的。財哥是個大胖子,患有鼻竇炎,呼吸的時候鼻孔裏呼嚕呼嚕的,沒想到他在城裏拉了幾年三輪車,回家的時候煙抽到了中南海(8塊錢一包),還談了女朋友,叫美鳳。盡管美鳳現在看起來像四川泡菜一樣色澤黯淡,但是在財哥帶她回家鄉那年,是很漂亮的。她的到來讓村裏的年輕人想入非非。

“財哥,帶我們進城吧。”村裏的年輕人想象著城裏的大街上千百個美鳳翩翩起舞,他們在財哥進城的那天,緊緊跟隨在財哥後麵,“財哥,等我們到了城裏,我們會感激你的。”

財哥就帶他們進了城,他們也拉上了三輪車。他們每個月都要陪財哥打五次牌,請財哥喝三次酒。牌局無一例外全財哥贏了,酒呢,喝得財哥肚子更大了,鼻子更紅了。財哥認為是他給這些年輕人帶來了福祉。所以,當阿德像隻誤人荊棘的雞雛一樣來到城市,財哥覺得自己有責任幫他一把,他幫阿德搞到了那輛看上去很破舊、實際上卻很結實的三輪車(如果不結實的話,阿德騎著它飛奔的時候早就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