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人異化的產物。有的人,還活著,卻被“奉若神明”。最典型的,莫過於秦漢以來在高度封建專製主義集權體製下被幾乎捧到九霄的帝王,一個個成了“君權神授”光環輝映下的人間非神之神。但是,他們的地位愈髙,離臣民的距離越遠。以明代皇帝而論,到憲宗、孝宗時,皇帝與大臣“竟以麵對為可怪,一逢召對,遂有手足茫茫之感”。成化七年(公元1471年),有次召見時,群臣“皆同聲呼萬歲,叩頭”而已。萬曆皇帝召見方德清、吳崇仁二相商量張差闖宮的案件,方德清隻知連連叩頭,吳崇仁“則口噤不複出聲,及上怒……崇仁驚怖”,竟嚇得昏死過去,“乃至便液並下”,“如一土木偶,數日而視聽始複。”清末的慈禧太後,禍國殃民,雖然借用魯迅的話說,“還不如一個屁的臭得長久”,竟被尊奉為“老佛爺”,與如來佛、彌勒佛輩大佛平起平坐,實在是豈有此理!然而,他們的迫害忠良,誅戮功臣,株連九族,殘民以逞,臣民對之何嚐有半點親近感?非神卻以神自居,這是中國政治史極不光彩也最為黑暗的一頁。
與此截然相反的是,在眾神之中,關帝卻是神不以神自居。盡管他是眾神之神,與孔聖人平分秋色的武聖,但他卻能上能下:上,在宮廷裏都有他的廟,京城中更有多處,香火鼎盛。明代北京正陽門的關帝廟,受到朝廷的隆重祭祀,外國使臣也不斷來頂禮膜拜;下,雖鄉間小鎮,甚至三家村頭都可以有他簡陋的廟宇;他關懷天下蒼生,屈尊充當描金業、皮箱業、皮革業、煙業、香燭業、綢緞業、成衣業、廚業、醬園業、豆腐業、屠宰業、肉鋪業等等不下二十幾種行業的行業神,在某些作坊裏,享受的,不過是一紙畫像,煙薰火燎,但從未聽說關帝以此為忤;人們叫他關公、關爺、關王、關老爺、關夫子、老關爺,固然皆可,在口語中隨便說“關公麵前舞大刀”、“大意失荊州”、“關羽走麥城”之類,甚至在舞台上,揭他的瘡疤,演“走麥城”,也從來沒有遭到過什麼報應;在一些北方農村,幹旱時農民將關公像抬到太陽下暴曬,以表示對他“官僚主義”的不滿……難怪遠在天涯海角,都有關帝廟。1992年夏,我在澳大利亞維多利亞省北部的“金礦山”,就親眼目睹了一座並不宏偉,卻莊嚴肅穆、香火不絕、一百多年前成了華人淘金工精神樞紐的“關帝廟”。
是神不以神自居——對比之下,人間那些大大小小、是人卻以神自居、對百姓作威作福者流,在關帝爺麵前,能無愧乎?
聖德服中外,大節共山河不變;
美名振古今,精忠同日月常明。
大哉,關羽!
1997年6月16日於京南方莊老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