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碧血劍〉》序
按照武林中的行話來說,馮其庸大哥拉我入夥,參加由他開山的評金庸小說這宗名山事業,不才雖然不免有幾分惶恐,但他比我年長十三歲,不才豈敢抗命?自去年十二月底得令,至今日交差,轉瞬間,歲月的江河,已流淌了一百五十餘日。其間,我不斷忙著別的事,諸如維持在幾家報刊上的小地盤——專欄、編了一本自己的隨筆集、主編了一套北京地區的學者隨筆叢書,為李自成的遇難與人打筆墨官司,等等,真個是忙得腳丫朝天。但再忙,我對評《碧血劍》不敢有絲毫懈怠,斷而相續,今天終於畫上句號。看著這個圓圈,不僅長抒了一口氣,心情之愉悅,真有點類似向老大哥獻上一隻母雞剛下的蛋。
這隻“蛋”味道如何?老實說,我倒是無所謂。正像不管誰寫的小說,一旦麵世,隻好任由讀者評說一樣,不才評《碧血劍》的文字,很快麵世後,也隻好任由讀者評說。擦鞋底乎?作為史學家對大作家金庸不夠體諒乎?文學幽默還是尖刻或嘻嘻哈哈乎?聽憑讀者發落,而且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我當初的“不免有幾分惶恐”,並非是純屬多餘的假客套。平生舞文弄墨以來,從未評過小說,更遑論武俠小說。雖然金庸是武林宗師,我倒不擔心對他的小說評的不好,遭世人佛頭著糞之譏。果真如此,也不過是在小說界添了一條倏忽即逝的黑色風景線而已;在遙遠的天際,不是固然有五彩繽紛的彩虹時時出現,但偶爾也掛上一條不美的黑龍嗎?我惶恐的是用什麼手法來評論?但坦白地說,當我提起筆來,便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采用這種辦法:跟著感覺走。好在以前我隻是隨手翻翻《碧血劍》,並不熟悉故事情節、人物命運,現在認真細讀,隨手寫下此時此刻的讀後感,可謂與書中人物同命運、共呼吸;或者說對形形色色人物表達我的喜怒哀樂。讀者會發現,我的文字有不少前後不一致處,如開始對夏青青、何鐵手,幾乎罵得狗血噴頭,但後來則漸生好感,甚至愛上她們;即使對何紅藥,開始我對她大肆撻伐,最終也為她的癡情,她的悲劇,深深歎息。
曆來對《碧血劍》的評價是貶多褒少。貶得最厲害的是金庸的摯友、馮其庸戲稱為“倪無框”的倪匡。見仁見智,他們當然不能牽著我的鼻子走。倘若說,讀者人人都是《碧血劍》的裁判官,那麼我也不妨當一次裁判:這是一部優秀的武俠小說,盡管它存在嚴重缺陷。除了塑造出一群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人物外(主人公袁承誌由於作者將他過於理想化、道德化,反則讓人摸不著他。這再一次證明,“高大全”式的文學形象非失敗不可。金庸也自承“袁承誌的性格並不鮮明”。),他勾畫出明清之交紛亂如麻,犬牙交錯、“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那一頁興亡史、血淚史。但是,由於作者對明末農戰史缺乏深人研究,對李自成進京後的種種描繪,是違背曆史真實的,整個小說給人以虎頭蛇尾、草草收兵之感。就小說體現的曆史而論,金庸的成功之處,是在於他有進步的曆史觀,對明史下了相當功夫;他的不足之處,在於對明末的曆史,仍然隔膜。真是“成也肖何,敗也肖何。”
我把《碧血劍》當作一座舞台,在上麵當票友,唱、念、做、打。每頁所寫評論文字,有冬烘式的,有雜文、隨筆式的,而且作可能隻配叫打水的打油詩,“青山易改,本性難移”,難免臭毛病“濤聲依舊”:以古諷今,“皮裏陽秋”,嚴肅起來引經據典,開起玩笑來全無正經。我已年屆花甲,看來這輩子“改造好”是無望了。
附帶說一下:《碧血劍》後所附作者長文,因非小說,而是長篇史學論文。金庸非史學界人士,本著武林慣例,我不應與他過招,故未予置評。尚望讀者明鑒,並非不才偷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