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人格儒雅風骨
專欄
作者:張石山
著名的太原市南華門東四條,看去也隻是一條尋常巷陌。多年來卻栽植出了一個不爭的事實——從這條巷子裏走出的大學生、碩士生、博士生,所占人口比例指數大大高於周邊其他可參照比對文化單位。對於這樣一個令人自豪的事實,我的解釋是:與其說這道巷子風水上佳,莫如說南華門裏風氣醇正。
山西省作家協會,從成立之日起就駐紮在這條巷子裏。說來已經有六十年之久,堪堪一個甲子。作協機關和編輯部,在掛牌“閻氏故居”庭院的兩座西式小樓裏辦公。小樓係民國初年由某家德國公司承建,至今功能完好,漫步小院,曆史滄桑感會油然而生。巷子裏原先更具曆史滄桑感的若幹典型傳統的四合院,則在近三十年間被迤邐拆除,曆年新建的宿舍樓便深深淺淺散落在一條巷子裏。拆遷新建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整個過程,南華門不僅見證抑且經曆了這一過程。曆史就這樣在變動不居中前行,當代就這樣介入著通向過往的曆史。而這道巷子,是個死胡同,相對封閉,自成格局,仿佛圈定了屬於它的曆史,包括其間的種種細節。六十年來,幾代駐會作家和刊物編輯以及會務工作者,大家在一道工作,大家在一塊生活。所謂人文薈萃。人文薈萃之地,於是就漸漸養護出一種氤氳在這裏的文化氣息。往大裏說,南華門有了隻是屬於這裏的獨特風氣。
風氣,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想要把它說清楚,應該承認有一點挑戰性。我以為,一個獨特群體聚落所葆有的風氣,一定離不開這一群體聚落多數人的養護,更其離不開若幹標誌性人物的引領和表率。
作為名滿中國文壇的文學流派“山藥蛋派”的幾位主將,前些年已經先後辭世,但他們不僅給文壇留下了眾多膾炙人口的優秀作品,尤其留下了值得後人稱道的人格風範。作為我們尊敬的師長,他們的人格魅力可謂長生不死。馬烽的嚴正,西戎的篤誠,胡正的瀟灑,孫謙的親和,岡夫的溫厚,師長們種種高貴的品格,成為留給人間留給後人留給我們南華門的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更不消說山藥蛋派的祖師爺趙樹理大師,他的人格更是高峰中的高峰,他幾乎就是一個偉大的傳奇。
眾所周知,為著名的“山藥蛋派”在理論上定名的,正是我這篇文字格外想要好生說道一番的李國濤先生。
李國濤先生,出身於世代書香的巨室名門。與前麵提到的幾位從革命隊伍中成長起來的師長相比,李老師的文化養成和氣質修為毫無疑問別具一格。鬥膽言說,我認為李老師身上凸顯出的,是溫柔敦厚的君子人格和特立獨行的儒雅風骨。
這樣的人格,如此的風骨,我們在生活中多見嗎?那可真是“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幾十年不間斷的革命,黃鍾毀棄、瓦釜雷鳴,以破敗為能事,以殘賊為樂趣,以下賤為光彩,以醜惡為榮名。那種乖戾的惡意、那種奸邪的刻毒,革掉的本民族人文精英和文化瑰寶實在是太多了。好在曆史悠久從來不曾斷裂的華夏文明無比強韌,讀書種子竟然劫後餘生存而不滅、仁人誌士竟然潛伏隱忍毀而不絕,李國濤先生的存在就是一個了不起的明證。如此了不起的存在,惜乎太少,於是就更加顯得彌足珍貴。
李國濤先生的存在,之於南華門裏的文化氣息,之於氤氳在這道巷子裏的堂堂正氣,絕對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巨大因素。
西戎老師去世時,馬烽老師尚還健在。在西老師的一個追思會上,馬老師滿懷深情地說:在我們山西省作協,西戎是第一個有功之臣。這話說得一點不錯。想當年,幾位老作家既是著名作家,同時又是協會領導,他們幹部級別夠高、薪金數量可觀,統統不把什麼職務官位看在眼裏。不貪錢,不戀權,紛紛想盡辦法要撇開日常事務去深入生活,去精心創作。西戎老師,耳根軟、好說話,推脫不開諸位戰友的委派信任,不僅多年主持機關領導工作,而且始終兼任機關刊物主編,辦好刊物、發表佳作、培養隊伍、管理機關,堪稱任勞任怨,可謂嘔心瀝血。對於西老師的功績,馬老師的評價一言九鼎,至確精當。
關於“文革”之前省作協的情況,我們這茬晚輩作家隻是有所聽聞,自然不曾親見。“文革”結束之後,省作協的整體狀況,特別是《山西文學》編輯部的整體工作,我都曾親曆親見,於是就具備了過來人的些許發言權。就編輯部的工作來說,我認為:西戎老師確立大政方針,而後全權委托、真正操控整個編輯部工作的靈魂人物,是我們尊敬的李國濤老師。
比方,刊物草創恢複之初,像李銳、王子碩、燕治國,還有我,大家都是剛剛學習寫作,以工代幹調入編輯部的。幾個毛頭小子,初中高中學曆,乍然當了山西文壇最高級別刊物的編輯,究竟該怎樣看稿?如何改稿?怎樣聯係作者?如何編輯刊物?毫不誇張地說,我們都是李國濤老師親自訓練出來的。《山西文學》編輯部的年輕編輯們,後來幾乎個個都擔任過主編副主編,大家終能成為稱職的編輯,李老師的言傳身教功不可沒。
當然,李老師開始作為編輯部主任、後來作為刊物主編,統馭整個編輯部、編好刊物,使我們《山西文學》在全國省級刊物中始終名列前茅、大名而能鼎鼎,屬於領導職責,皆是題中應有。我特別還想說的是,如何統領整個編輯部,倡導並形成團結、和諧、嚴謹、高效、廉潔、敬業的良好風氣,李老師身教言教,同樣功不可沒。
做編輯,能夠提高文學藝術的審美境界,有助於我們幾個編輯的業餘寫作功力的極大提高,這毋庸置疑;編輯們,自身具備了日漸提高的寫作功力,反過來則強化了我們的審稿能力,這同樣毋庸置疑。對於我們幾個年輕編輯奮力投入業餘創作,馬烽老師曾經擔心:你在那兒看稿子,這不假,可是說不定你心裏在構思自己的小說,這難道不會影響編輯工作嗎?西戎老師則是寬厚長者的風度,對於我們的創作實績,總是露出天真赤子般的笑容。李國濤老師更是如此。我們的作品,隻要寫得好,他就慨然拿來發頭條。他真誠地希望我們進步,樂觀其成。像是看見自己的孩子在進步,絕對沒有任何不健康或亞健康反應。過往種種,想來令人感慨。仁者的心胸,長者的風度,有如春風化雨。
李老師當主編,是我們的直接領導,同時他還是一位令我們由衷敬仰的學者。他當然也在利用不多的業餘時間來寫東西。當時,我們知道他是一個評論家,是一個魯迅研究家,還差不多是一個紅學家。他的大作,尋常見諸種種理論研究名刊。而我們經常不斷能夠看到的,是他在《山西文學》刊物上所寫的精短的“編稿手記”。編稿手記這種新穎編刊舉措,是李老師的獨創。後來,我當主編的時候,也延續了這一編稿傳統。主編與作者的互動,編輯對創作的評價引導,有了一種最快捷高效的方式。李老師那時經常參加機關領導層會議,一邊開著會,他在會上一邊就開寫那些精短文字。李老師的鋼筆字,龍飛鳳舞的,真叫好看,那樣的寫作過程,舉重若輕,真叫瀟灑。李老師的文字功底、藝術感覺如何?編稿手記白紙黑字俱在,那叫漂亮,那叫精美。
——我當主編時寫編稿手記,也學李老師的風範。這兒開著會、或者談著話,手底文不加點就那麼寫下來。那些文字,自己如今看來也還滿意。我的文字當中或有機智幽默簡捷入木,但僅止如此而已,要論淳厚雋永波俏泓涵,難以望老師項背。如今我的年齡日增,又在反複拜讀我們的國學經典,希望在文字功底上,往後能多少接近些李老師,區區此心,也是希冀日新日進之意。
記得在三十年前一篇談論編輯眼界的文字中,我闡述過一點切身體會。我歸納,編輯有幾種審稿的眼光。一種,就叫編輯眼。一生做編輯,極少寫文章,但其中自有高手。或許不會騎馬,偏能相馬,具備高明的審美眼界。一種,是為評論眼。尋常多寫評論文章,指點文苑江山,仿佛高明的外科大夫,手術刀鋒利無比,一針見血、一擊致命。一種,則是創作眼。身為編輯,同時喜好創作,審讀稿件便有了一種更為內在的同情,有如名老中醫,甫一搭脈,一切症狀了然於胸。
私下曾經劃分,我自個自然屬於創作眼無疑,對李國濤先生則認為他屬於評論眼。兩種眼光的劃分,並無高下之判,大家該是各有所長各有秉持各勝擅場。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今番卻是看走眼了。李老師在離任主編崗位之後,迎來了他的寫作繁榮期。他一如既往地,依然在各種理論名刊重鎮發表大塊的評論文章。評說現代派,指點意識流,解說“有意味的形式”,厘清看似無序的文壇寫作走向。同時,他在各地多家報刊上,開辟獨家專欄,貢獻各式精美散文和隨筆短章。講文壇掌故,談史海一得。文筆雋秀,見地穎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