孖姊
1
女人何等善變。
蘇航暗笑,書店燈光明滿,人挨了書,都憑空沾染了儒雅氣,包括她,甚至頭發,甚至衣服,甚至鞋。
他竟然知道她會來這裏。
蘇航慢慢地靠近,她毫不察覺,也毫不在意,一綹黑直順滑的長發,半遮了低頭看書的側臉。真的那麼入神,連撥理的工夫都無?
蘇航輕輕地伸了手,扶起那綹垂發,柔聲說:“奚雪亮,你今天又玩變身?”
看書的女子愕然抬頭,下意識地撥開他的手。
蘇航仍笑:“好好,你很有表演的天分,一會兒是飛天魔女,一會兒是鄰家小妹,今天怎麼又成了窈窕淑女啊?”
女子冷著臉轉身要走,蘇航隨手一拉。
“別玩了,我正想找你說正經的,我爸媽要來,其實是想看你——”說著,見她長發光滑,手不禁又撫了上去,“今天拉直的頭發?挺好的,我喜歡你這樣……”冷不防手腕一疼,那女子已反手扣住他的脈門。
“你認錯人了,下次記得戴眼鏡出來。”女子低聲道,卻不動容,平平看他一眼,拋開他的手,把書合上塞進書架,甩甩長發,直直背,若無其事地尋著下一排書架看去。
蘇航漲紅了臉,覷著左右,正有一個眼鏡妹冷冷看他,哼了一聲遠遠避開,帶出一句小而清晰的“無恥”,於是又有很多眼睛找過來,他隻得低了頭匆匆忙忙逃跑,一路走到出口,忽然不甘心,回頭看去,那女子,在人群裏,在燈下,素樸的黑衣白裙,臉上輕輕一抹笑,他不由得心上一動,然而馬上記起自己該生氣的,這樣玩有點過分,於是憤憤離去。
女人何等善變!
2
今晚他值夜班,吃了夜宵趕到醫院,一路雪亮打了許多電話過來,都不接。
女人是老虎,他是黔之驢,稍近益狎,得寸進尺,變化無常,怎可縱容?
“蘇航你為什麼不接電話,急得我嚇得我呀……”他剛在休息室換上白衣,奚雪亮就急急忙忙地進來,連門也不關,便一下子抱住他。
蘇航不答,但她的身體溫暖綿軟,心早原諒了大半。
奚雪亮繼續嬌嗲:“你幹嗎不理我啊,害我一晚上擔心你,差點給人配錯了藥……”
蘇航道:“今晚你值班嗎?怎麼會?”
“小夏拍拖,讓我替她,反正上次她不是也替我頂了次班嗎?”奚雪亮甜甜地說,“而且我知道你今晚值下半夜……”
蘇航惶惑地看著她的臉,輕輕拉下護士帽,奚雪亮栗色挑染的卷發披了一肩,她的白褂素來隻鬆鬆係一個扣子,裏麵是碎金花樣的低胸吊帶小裙。
他上上下下看她一遍,神情肅穆的。
“怎麼了?第一次見我啊?”奚雪亮咯咯笑著。
“今晚我明明在書店見到你,除了這頭發衣服,一模一樣。雪亮你又在捉弄我是嗎?”蘇航拉住她的手,“其實捉弄一下何妨,何況今晚在書店,你特別美,美得讓我……”
奚雪亮一把甩開手,笑嘻嘻的臉透出慍色:“少來了,你知道我從來不看書,我一晚上都在打針送藥倒屎倒尿,小周小徐李主任可以證明,敢情你是見了鬼了!”
蘇航紅著臉看她,高大的男人有點不知所措。
奚雪亮板著臉挺著胸開門噔噔噔地出去了。
看了兩個急診,淩晨3點多,蘇航在值班室悶悶地睡了。
半夢半醒間,奚雪亮進來挨上床,她把頭埋在他胸裏:“你愛我嗎?”
蘇航迷迷糊糊地說:“當然。”
“我們這麼好,其實我早該告訴你,我還有個姐姐,孖生的。”奚雪亮停停,深吸口氣,“隻大我25分鍾,也總歸是比我大,今晚你在書店看到那個,該是她。”
“你還有個孖生的姐姐?”蘇航全醒了。
“一年到頭穿的不是黑就是白,哭喪似的,奚雪明,全城最年輕的律師,哼。”
蘇航仿佛又見那女子,在人群裏,在燈下,素樸的黑衣白裙,臉上輕輕一抹笑。
奚雪亮推他:“你今晚說什麼特別美……哼,你快說她美還是我美?”
3
蘇航搞不懂,他是獨子,自小就羨慕人家的兄弟姐妹親密熱鬧。而奚家姐妹,奚家孖生姐妹,更是何等天生幸運,血脈相連,心心相印。
而奚雪亮卻說:“我跟奚雪明不好,從小就不好,現在更是,反正爸媽不在了,恨不能躲得遠遠的,能不見就不見!”
周末的午後,兩人在雪亮的宿舍準備晚餐,嘩嘩的水聲,篤篤的切菜聲,還有開著的電視機的聲,剛才那句話,雪亮也就說得特別大聲。
“可你們是孖姊妹啊,醫學上都有共鳴感應之說,心靈相通,形影不離,同聲同氣……”
“還說呢!小時候我最恨和她一起,穿一樣的連衣裙,梳一樣的童花頭,一樣的襪子皮鞋,什麼都一樣,顏色款式大小,甚至內褲,我媽連內褲都給我們買一模一樣的!”雪亮回頭齜牙咧嘴的,頭發半梳半卷,像漂亮的小狗。
“其實看上去一對姊妹花,還是挺可愛的。”
“可愛?隻有你們才這麼想,我是我,她是她,誰願意做誰的克隆啊?”
蘇航笑著搖頭,他還是不懂。
奚雪亮圓睜著眼:“那你總知道女人最忌什麼吧,女人最忌撞衫!上次晚會梁姐穿的那條紅裙子,小夏也剛好買了,隻恨沒來得及穿在前頭,回去就送人了。”
蘇航笑,女人啊。
“我們在一起,沒有最漂亮,隻有一樣漂亮一樣可愛,那種感覺你沒嚐過。既生明,何生亮,沒有女人願意和別人一樣,我敢說她也是這麼想的!”她順手從廚架上抓過兩支番茄醬,“看看,連番茄醬都有不同的包裝編號形狀!”
蘇航在小客廳轉著,陳列架上有幅奚家父母的小照,典型的知識分子夫妻,矜持有禮。雪亮說過他們在實驗室少年相識,也在實驗室英年早逝。
“就算是,可你想,若你爸媽在,一定不希望看到你們這樣,血肉至親這世上什麼可以代替呢?”
奚雪亮停住洗菜的手,水兀自嘩嘩空流。
“而且,我爸媽下周要來,就是為了看看你。我們的事,要是年底辦的話,難道連最親的姐妹都不到場嗎?”
奚雪亮紅著眼皮走過來,貼貼他的臉,樣子嬌俏地說:“到時候你要認錯了新娘呢?”
蘇航佯怒,又笑著道:“其實,你們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的。”
“當然,她讀書比我好。”奚雪亮笑了一聲,“所以挨到初三,我快快報了中專,離她遠遠的,省得老被人認錯。”
橘子燈下的二人晚餐溫馨至極,美麗的菜碟,脈脈的空氣。
“等等,我要洗了澡再吃,一身油煙氣,要是你突然想吻我呢?”奚雪亮格格笑著鑽進了浴室。
蘇航感覺很幸福,他是個溫情的男人,無意建功立業日理萬機,隻要一個可愛的人,冷暖相守,笑語晏晏。
4
門鈴是一段《歡樂頌》,如他的心情,他欣然打開門,臉上還笑著。
走廊的小燈微黃,潔白衣裳,淡淡笑容的女子——奚雪明。
不及想到開口的話,蘇航的臉先紅了,而愉快的笑還沒刹住。
“奚雪亮,她在吧?”雪明開口,一邊自若地走進來。
“誰啊誰啊?”雪亮頭發濕漉漉地從浴室跑出來,光腳在地板上一溜的濕印子,怔了怔,一時無話,水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
“我來巧了,還是不巧?”雪明笑容可掬地說,“正想請你吃飯,看看這桌,倒是要來吃你的。快把頭發吹幹,咱們坐下邊吃邊說吧。”
“你一年都不來,怎麼突然有空來了?”
“就是想到一年常常都不來,突然來看看你好不好,哪知你早收了個好妹夫!”
雪亮勉強笑笑,自到臥室吹頭發,未幾,在裏麵嗲嗲地喊:“阿航,你來幫我吹,我手不夠長。”
蘇航抱歉地笑笑,雪明也笑笑,看著他忙跟進去。
這是很有趣的感受,蘇航暗想。
橘子燈下,兩個一樣美麗的女人披著橘黃色的光暈,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一般無異。甚至拿筷子的手指,很特別的,都是用食指抵著,小指微微翹起,甚至發“嗎”的尾音,都很輕很輕的帶個升調。
如果不是衣服頭發相差,他甚至會懷疑是鏡中花,是眼花,憑空看多了一個人。
蘇航有些意亂神迷,支著一雙筷子,停在半空,不知道吃什麼。
忽然雪亮的筷子啪地敲過來,他抓不穩,手裏筷子落地。
雪明先笑出聲來,雪亮也笑道:“人家等著看笑話,你還真肯出我的醜。”
蘇航紅著臉拾起筷子。
雪明道:“這麼少年才俊的妹夫,又怎會出你的醜?”
雪亮道:“看上了,快帶走,快帶走,一天到晚黏著,我正嫌煩呢。”
蘇航又氣又愛地看雪亮:“你可好啦。”雪亮馬上眯起眼甜蜜一笑。
雪明隻一邊微笑不語。
5
23號床的病人術後出風疹,腦外科的幾個護士也中招,包括雪亮。
最愛漂亮的人,現在看上去挺慘的,身上疙瘩累累,奇癢無比,臉上額上也是密密的紅疹。
“不許看我,不許看我聽到沒有!”蘇航給她端碗白粥,雪亮用枕頭遮住臉。
“隻是風疹,很快就好了,不用這樣啊。”
“有多快?快到明天?明天能好嗎?”
“哪有那麼快,至少幾天吧。”
“那你爸媽明天到怎麼辦?我怎麼見他們啊!”
“這有什麼,隻是風疹,他們不會被傳染的。”
“關鍵是我根本不能見他們,這麼醜的樣子,絕對絕對不能見!”
“他們是來看你的……既然這樣,我就說你忙,叫他們自己玩幾天。”
“也不行,他們會對我印象差,以為我架子多大,這麼難見一麵的。”
蘇航無可奈何:“那你想怎樣?”
奚雪亮仰躺在床上,用枕頭蒙著臉,悶聲悶氣地說:“我也不知道。”
“好,我打電話叫他們把機票退了吧。”蘇航掏出手機。
“不不,先別打,他們本來興致那麼好的……”雪亮坐起來,驀地問一句,“你覺得奚雪明漂亮還是我漂亮?”
蘇航歎氣:“你又想設什麼圈套?”
“說吧說吧,我隻是想知道。”
“好,你們一樣漂亮,但是奚雪明的漂亮與我無關,我隻在乎你的,因為你是我的未婚妻。”
雪亮得意地笑了:“好吧,那我這個美人計才使得。”
雪亮約了雪明來,兩人關了門在裏麵嘀咕。
蘇航覺得這想法太可笑,要雪明冒充雪亮見家長,也太戲劇化了。況且,奚雪明憑什麼答應,那麼傲氣的一個人。
雪明出門來,她今天穿了簡練的白色套裝,半笑著覷他:“咱們可是先說好了,我可不想穿雪亮的衣服,仍舊是這樣的打扮啊,要是有人趁機占便宜,不管有意無意,我先喊出來。”
蘇航不好意思:“雪亮太任性,我真的不想勞煩你……”
雪明一笑:“我是幫雪亮,誰讓她是我妹妹,你以為你憑什麼能勞煩我?”
蘇航再次臉紅。
雪明看他一眼:“你太會臉紅了,臉紅得可以那麼帥……”自覺失言,轉身風似的走了。
裏麵雪亮又喚:“說什麼呢你們,咕咕得吵死!”
見蘇航訕訕進來,便千叮萬囑地交代明天的事宜,背著父母兩個人要坐多遠,不該說的話不說,等等。蘇航正心亂著,隻一路點頭了事。
6
第二天蘇航請了假,和雪明一起到機場接爸媽。
爸爸媽媽笑嗬嗬地從閘口出來,眼睛隻盯著蘇航旁邊的雪明。蘇航正緊張著,卻見雪明一身清爽的白衣,早甜甜地笑著迎上去叫叔叔阿姨了。他略一分心,納罕她表達熱情的方式笑態也和雪亮一般無二,孰真孰假,他還真有點迷惑。
很快蘇航就輕鬆自如了,隻因雪明很入戲,該靦腆就靦腆,該殷勤就殷勤,說話也得體妥帖,偷眼看父母,滿臉喜歡得蟹爪菊似的,隻恨不能立刻讓她嫁過門叫聲爸媽。
後來幾天,蘇航要值班,蘇家父母幹脆隻要雪明來陪,一路多少體己殷切,連蘇航都不得知,隻好在雪亮麵前支支吾吾:“前天說是去海洋館,昨天去吃潮州菜,今天啊,今天我還沒打電話問呢。”
“那奚雪明穿什麼衣服去的?化妝了嗎?用什麼香型的洗發水?奚雪明都說些什麼了,你爸媽問她什麼了,她怎麼回答的?對了,有沒有送什麼見麵禮給她?”
蘇航搖頭,不知道。
“那他們喜歡她嗎?”
“挺喜歡的。”
“什麼?喜歡……她?”雪亮叫。
“隻是一般般罷了。”
“一般般怎麼可以?”又叫。
蘇航不知怎麼回答好,隻好收聲。
“還有,老實說,你們,有什麼親昵行為沒有,其實為了角色需要,我還是理解的,隻要你告訴我就行。”
蘇航隻一味搖頭,雪亮氣,橫著眼睛無可奈何。
7
他沒說實話。
那天送爸媽回賓館,說了會兒話,反過來爸媽又送他們出來搭電梯,電梯門開的時候,很自然的,雪明挽了他的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