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裏沒有別人,蘇航的手不敢動,而雪明的手也安伏在他手心,兩人不看也不語,抽風的聲音在頭頂上密密沉沉的,時間極長又極短。到了底層,等電梯的人魚貫而入,這才鬆開手,掌心全是汗,胳膊竟比做一台手術還累。他走快些去開門,雪明在身後輕輕笑了一聲,好像。
終於完美地送走了爸媽,雪明也得以在雪亮麵前陳述案情。
雪亮問得層出不窮,眼色、口味、什麼時候的一句話,誰在幹什麼,誰在說什麼,說了之後什麼反應,她都要細細地剝究。
雪明被她問煩:“早知道當初裝個針眼攝像豈不省心?”
雪亮嘟嘴:“我隻是想知道爸爸媽媽是什麼樣的人。”
“真的很好,你知道嗎?蘇媽媽問我愛吃什麼,我說愛吃魚,點了清蒸石斑上來,她竟然戴上眼鏡一根一根地給我剔了魚刺……”
蘇航笑著接過來:“媽媽是這麼不嫌煩的,小時候她也總是這麼給我吃魚的。”
雪亮道:“我才不愛吃魚,魚有什麼好吃。”
雪明自顧回味著:“他們真好,我親生爸媽在的時候,也沒有這麼細心周到。”
雪亮一邊冷笑:“瞧我姐的表演比我更好,本色入戲,感情還很投入呢!”
雪明想想,也道:“那也是,從前我替你補考英語數學的,也沒少入戲。”
雪亮馬上急急接道:“所以我要多謝你幫我這一段呢,以後嫁到蘇家,沒你的指點凡事就得自己應付了,好在聽你說爸媽這麼好,我也不那麼緊張。”
蘇航忙看雪明,她隻是笑了笑。
8
自此雪明就不大來了,雪亮麵前,蘇航也絕口不提。
有時候他是很替她們感傷的,這樣的血濃於水、親生姊妹為什麼不能更親更愛?可是這話他說不出來,其實照理說說也對,可是他發現一提到雪明,自己總有點心虛,語氣也變得不誠實了,雖然他一再說,我心虛個什麼?
隻是,在沉寂無聊的晚間,在值夜早起的清晨,最沒城府的那刻,見到所有護士的白衣,姍姍而來的步伐,他都會想到雪明的白衣。
還好工作是忙的,讓他沒有太多時間去想什麼。剛接了一例手術,15號床的女病人,本來就有糖尿病,又查出顱咽管瘤,切除難度很大。昨晚整整6個小時,精疲力竭,累壞了,還好,手術成功。
上午接到媽媽的快遞包裹,竟然寄了大包的鱔魚幹,留言道是給媳婦兒熬湯喝的。嗬,是那一句“愛吃魚”引來的。
蘇航在辦公室裏坐了半天,想著這沉甸甸的魚幹怎麼打發,雪亮說不愛吃魚,也還好,她今天不在。他想了又想,臉底漸漸熱起來,因為他最想,拿給雪明。
她愛吃,何必浪費?浪費有罪!理由夠冠冕堂皇,正好次日休假,就敞開膽子去了。
雪明所在的事務所很有名,他一腔熱情地進去,卻被人交代要等。
走廊裏的冷氣很足,每個辦公室的門都緊閉,棕黑色的木門,讓人漸漸地醒靜下來。
蘇航坐到手足冰涼,想想自己有些可笑,帶著個魚幹包裹,冒冒失地來幹嗎?
正想離開,奚雪明的辦公室門開了,她送人出來,長發光光地結一個髻,穿著黑底細紋的緊身西裝,高貴知性幹練,而且,明豔極了。
蘇航未及招呼,雪明眼梢一轉已經見他了,驚喜地叫著“蘇航”,盈盈的幸福笑容毫不掩飾地灑遍滿臉。
蘇航的臉一紅,笑了,想到雪明曾提到他的臉紅,又怕她以為他是有意,豈知這樣便隻有更紅。
心慌意亂便更是說不出什麼,隻聽到雪明一個人咯咯地笑。
9
蘇航本來想送了魚幹就走的,卻一味心軟,任由自己陪了雪明吃飯、兜風、看展覽、逛書店,盤桓了大半日,至夜間又去山上看夜景。
山上風大,燈光晦暗,山下卻是一片燈海閃亮。
上了山,靜靜的,話就寂寥下來。
滿簇頻急的影畫忽然轉了白屏,汗漸漸晾幹,心也慢慢歸位。
“蘇航,我隻奇怪今天一天,雪亮都沒打電話來查崗嗎?”雪明隨便地問。
蘇航有點窘:“我關了機。”
“哈哈,如果雪亮明天拷問,你可怎麼辦?”
“就說……就說沒電吧。”
“好狡猾,那如果她問你去了哪裏和誰呢?”
蘇航囁嚅。
“為什麼不敢說,你送東西給我,你和我玩了一天……很快樂!”雪明笑道,“怕她……怕她會想到什麼?會猜到什麼?”
蘇航笑著想走開。
“別走。”雪明一手扯住他,輕盈地旋進他胸懷,手指涼涼地觸到他的下巴,短短的須根,“告訴我,她想的和猜的,可是真的?”
蘇航看她,身心輕飄恍惚,是她又似她,這樣黑的眼睛,這樣美的執拗。他不由自主地頷首。
“她美還是我美?”雪明的唇漸漸地靠近,甜暖的熱。
“一樣……都是……那麼美。”蘇航閉上眼睛,任由她的呼吸把他罩緊,冷不防地被推了個踉蹌,睜開眼,雪明一臉冷氣地怒視。
“蘇航,你搞清楚你要吻的是誰,是奚雪亮還是奚雪明,我不是別人的影子!”
蘇航也沉著臉不語。
“我不是穿了西裝高跟鞋長發律師版的奚雪亮!你搞清楚沒有?”雪明眼裏含著淚水,“為什麼你的未婚妻竟然和我一模一樣?既生明,何生亮?從小我們就拚命擺脫一樣,可還是一樣,一樣相貌一樣脾氣,連愛的男人也是一樣!”
蘇航上來把她擁進懷裏:“不一樣的,你帶給我不一樣的感覺,不一樣的快樂。”
風吹著山上的樹葉,滿山嘩啦啦的聲響。
“其實要什麼緊呢,隻要能這麼被你抱著,管你把我當作誰?”雪明失聲哭著,“管你把我當作誰,隻要你能這樣把我抱著,一輩子,好不好?”
蘇航輕輕地把她推開,按住胸中澎湃潮湧,盡力平靜下來:“雪明雪明,你聽我說,你真的,讓我難忘,隻是我已答應了雪亮。我是個普通人,抱歉,我先遇到她。”
雪明忽地離開,淚還不幹,卻先笑了:“嗬……抱歉,我也太入戲了。”
見蘇航仍關切地看她,背了身走在前麵:“下山吧,多晚了,黑糊糊的,嚇人。”
“不用怕,我保護你……”蘇航忙跟上去。
“你保護我?嗬嗬,在中南政法念書的時候我學過擒拿剖過死屍,未必比你差呢。”雪明嘻嘻哈哈地說。
蘇航送雪明回家,下車時囑了一句:“哦,魚幹記得拿著。”
雪明關上車門:“留給雪亮吃吧。”
“她說不喜歡吃魚的。”
“她不喜歡吃……才怪!拿回去吧,要是她還是堅持不要,”雪明頓頓,“你不又有拿來送我的機會了?嗬,她才不肯呢!”
蘇航笑著看她:“上去吧,我等你的窗戶亮了才走。”
雪明停下,低了頭,手指擦著玻璃上的細塵:“隻要你點頭,我就不會讓你走。”
見他兩難,雪明笑了一聲快步離開。
蘇航歎了口氣,心上隱隱地有些悶疼。
10
次日上班,蘇航邁進辦公室,奚雪亮早已等在裏麵,把夾著病曆的鋼板山響地摔在桌子上。
門關著,外麵的同事聽得在笑,李主任說:“瞧見嗎,這就是同事戀的弊端,政務公開,輿論監督。”遂敲門進去,裝作不知他倆幹嗎,隻問蘇航,“15床切顱咽管瘤的那個病人這幾天恢複得怎樣?”
蘇航答:“挺好的,第二天就能進食了。”
“血糖檢查呢?”
“這幾天每日都檢測六次,也是正常標準範圍,我想今天開始一日檢測兩次就可以了。”
“也好,但要密切注意指數變化,她畢竟有糖尿病底。”李主任說完,看看他倆,“幹嗎?一大早就膩在一塊兒,還不快去查房?”
蘇航趁勢出去,雪亮也低了頭去幹活兒。
隻是雪亮一天都在和他賭氣,他又不知該如何哄她,說假話非他所長,說真話豈不自動送死,所以幹脆做個悶葫蘆,什麼也不說,這又隻能惹得雪亮更氣。
下午4點,臨下班時候,雪亮還不和他說話。
“雪亮,15床的血糖測試到時間了,去吧。”蘇航好聲好氣地說。
奚雪亮也不看他,冷冰冰推著小車出去,取了血樣,電梯人多,隻好氣哄哄下樓去化驗科,不知怎的踏空了樓梯,連滾帶摔,試管砸了一地稀爛,連手腳都擦傷滲血。這下可委屈大了,還不哭著回來給蘇航看。蘇航又是包紮又是撫慰,好言好語地直到下了班徑直拉著手去吃飯,路上蘇航才忽地記起血糖的事,雪亮說試管都摔了,唉明早再驗嘛。蘇航想著這幾天的指數都變化不大,也就算了。
誰知晚上7點15床病人就說頭暈想嘔,值班醫師小周看看病曆說,可能血糖有點低,這幾天指數正常,一點升落也是有的,隻叫護士加了瓶輸液。
淩晨5點病人心跳呼吸危急,進急救室,已回天無力。
11
這是蘇航入行以來最黑暗的一天。
病人家屬哭嚷著要告,趁李主任和他們解釋,又急又怕的奚雪亮叫來雪明。
蘇航抱著腦袋坐在值班室裏,一時疏忽的愧悔把心撕咬得幾成碎片。
轉頭又有護士急跑過來報告,病人家屬喊打喊殺,不準移動病人遺體,還要衝進來抓人。
奚雪亮也慌慌張張進來:“你快躲起來,他們現在是瘋子,連保安都擋不住了。”
外麵已經響起砸玻璃的聲音,他們人很多,哭聲罵聲喊聲隨時要壓將來。
蘇航站起來,撥開擋在前麵的雪亮:“讓我出去,隨便他們怎麼處置,我認了就是。”
“你傻了!這麼出去你會沒命!我不準你!”雪亮帶著哭腔,“就算是認也是我,不關你的事情。對了,我現在就出去,說責任在我,他們出了氣便不會再找你,隻要你好好的,我不怕被人打死!”
說完抬起手背抹抹眼淚,昂起頭就要出去。
“你倆可夠了!”不知奚雪明什麼時候進來的,她的身影鎮定從容。
“我報了警,但是現在很緊急。”奚雪明側耳聽聽,“隨時都會衝進來,我們得想辦法送你出去。”
蘇航搖頭苦笑:“算了走什麼,我願認罰,隨他們怎樣。”
奚雪明冷笑道:“蘇航,你以為這叫膽大不怕死,這叫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要說你是懦夫、是糊塗蟲。”
她繼續急急說:“你知不知道,一個活人,必須麵對和承認的,不隻有衝動的感情,還有真相!我問了李主任,他說其實病人死因是疾病本身造成的,並非醫療事故,但主治醫生在她低血糖時處理不及時,存在過錯,最多隻承擔10%的責任。而且,周醫生他們也有錯不是嗎?”
蘇航看看她:“就算是,誰聽呢?”
“法律會聽,公正會聽,信我,我必須保護你的名譽懂嗎?不是你的罪,我不許你去頂,我會全力捍衛真相,尤其是,關於你的。”
“答應我們,要勇敢。”雪明過來握他的手,仿佛汪洋中握住的一把船槳。蘇航再忍不住,緊摟著她的肩膀哭起來,一邊的雪亮也一手摳牆壁一手擦眼淚。
蘇航是穿了病人的條紋睡衣,頭上裹了繃帶,蓋著白被單躺在擔架床上出來的,奚雪亮戴著口罩,手持輸液瓶,和另一個護士匆匆推著前行。
這邊奚雪明早朗聲亮出必行律師事務所律師的身份,願意竭誠幫助大家,病人家屬聽她說話,那邊的擔架床順利進入電梯,警察10分鍾後趕到,有驚無險。
12
全賴雪明,事情總算完結。過後,蘇航主動提出調去附屬醫學院擔任講師,奚雪亮也調到學校實驗室。
卻有好一段日子,大家都睡不好,常常一夜輾轉難眠。
雪亮自個兒在枕邊幽幽地道:“雪明在法庭上好像特別好看似的。”
見蘇航假寐,又道:“其實男人會容易愛上她吧,你為什麼不呢?醫生律師,好像比較登對。”
蘇航歎口氣翻身攬住她:“雪亮,我們都要結婚了。”
雪亮咯咯笑著說:“就算是你想,我還不肯放呢!”
蘇航笑笑,看看鬧鍾,托詞喝水,走到電腦台邊,果然看見手機亮起藍瑩瑩的光,果然又是奚雪明的短信。本來他習慣夜晚關機,一次早上開機,卻跳出奚雪明半夜2點的短信,至此他便不關機,隻是熄了聲音,半夜總找個理由起來,不看到那短信就不放心。
那短信除了準時,其實沒什麼,有時候一個笑話,有時候一句詩,沒頭沒腦,但卻能肯定一件事:這樣的夜深,她醒著,想的人是他。
三個人自那次走近,竟也這麼走下來。
大多數時間看上去都挺融洽的,兩姊妹分外客氣,謙讓有加。但彼此心裏的事兒大家都照而不宣。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子,望向他的眼睛裏一模一樣的火。
偏偏誰都不甘心退出,誰肯拱手相讓愛情,較量如地火時明時隱,邊角末梢寸土必爭,總有一天要噴湧出來。
蘇航卻遲遲不能決斷,雪亮是斷斷不能走的,雪明亦讓他欲罷不能;雪亮給他歡樂,雪明賜他力量,何等完美。這兩姊妹在他左右,一個嫵媚活潑,一個清秀明慧,私心裏竟幻想這樣的地老天長,都不離開該多好。
他隻一天拖了一天。
13
總有這麼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