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生日,蘇航早答應和她去新城市廣場玩上一天。

興頭正酣呢,雪亮卻突然發現廣場噴泉邊上,笑眯眯等著的雪明。

雪亮低聲問:“她怎麼來了?”

蘇航隻好答:“出門前她打電話問我們去哪兒,你不想她來又不早說。”

雪亮咬牙道:“誰是你未婚妻總記得吧!”

蘇航理虧,那邊雪明早急得招手:“快點啊,我等了好久!”

“姐,沒人約你嗎?有時間陪我們瞎逛。”雪亮笑道。

“你的生日不也是我的生日,誰能比得上你更重要?”雪明也笑。

獨蘇航恍然:“對啊,你們是同一天生日!”

雪亮轉頭看蘇航:“我好久沒變身,今天第一件事是要來個新形象。”

大家一齊進發型屋,雪亮有相熟的師傅,早已拿了最新的發型過來。

雪亮擺手:“我想好了來的,我要把頭發理得最短,布拉德?皮特那種,離頭皮半厘米,外加一條人造發際線。”

雪明在旁邊打趣:“妹妹成個帥小子!”

雪亮笑笑:“這清爽的發型姐你是絕對不敢剪的。”

雪明道:“可不,我梳長直發都十多年了,剪成這樣明天去所裏,人家一準兒當我才刑滿釋放。”

“不是說這發型配不上你這大律師,而是短到離頭皮半厘米啊,你小時候生的那個大瘡疤不就成了‘癩子頭上的瘡疤——明擺著’嗎?”雪亮咯咯笑起來。

雪明臉騰地紅了,道:“那我還真想試試了,也好,咱倆就剪一個發型,也好比比師傅們的手藝。”

說完微笑著對另一個師傅道:“請你把人造發際線做得藝術點,不必直來直去,有一點彎度會更好看。”

風雲剪動,碎發滿地,蘇航看得驚心,現在鏡子裏是兩個一模一樣的頭,嘴角微挑,秋風肅殺。

雪亮先衝頭,小妹問她要什麼香型的護發素,雪明一邊搶著答道:“當然是用香味最濃的,不然蓋不住福爾馬林藥水味兒,蘇航你是醫生也聞慣了,我不行。”

雪亮想抬頭,水又進了眼睛,隻得狠狠罵小妹手粗。

然後就是買衣服,一個看中的試了,另一個也要試,一個買了一款,另一個也同樣買這款,時間和心情用在鬥氣上,三敗俱傷。

“你們不是說最恨穿一樣的嗎?今天這是何苦?”蘇航不解。

這孖姊妹隻冷笑不語。

最後是一件淺灰色的裙子,雪明穿了就不肯換下,直說要買了穿走,雪亮也急急喚店員拿另一件。

雪明笑道:“妹妹,這件衣服要點白領的氣質才好看,不信你問阿航。”

雪亮哼著:“說不定我穿能比你多些風情呢,阿航你說是不是?”

一模一樣的兩個頭和兩張嘴在耳邊身前吵著,蘇航頭暈眼花,苦不堪言,胃裏的酸水直往上湧,好不容易哄了她們去吃飯。

14

飯吃得不順心,看雪亮的臉色就知道。

偏偏雪明談興高,和蘇航大談村上春樹普魯斯旺瓦爾登湖,雪亮插不上嘴,就狠悶悶地吃。

雪明突然想吃蘇航的牛排,伸了叉子過來,要吃他盤子裏剩的那塊。

一旁的雪亮也敏捷地伸長叉子,撒嬌地說:“我也想嚐嚐。”

蘇航道:“想吃就再要一份吧,這份我吃剩的。”

“就要這塊好啦,等他們煎了上來又不想吃了。”雪明笑道。

“我也隻想要這塊。”

“是我先要的,妹妹你總和我爭。”

“那我先要的男人你不也一直在爭?”

蘇航忙打圓場:“像個小孩子爭吃的,算了,我用刀切開,一人一半總行了。”

雪亮惱怒:“一人一半,男人也可以用刀切個一人一半嗎?”

雪明隻悠閑地叉起牛排:“我不管,我吃牛排。”

雪亮氣急,叉子直直朝雪明擲去,正砸在右手虎口上。

雪明怔怔地看手,一股細細的血流即刻湧了出來。

蘇航一邊看一邊責備:“雪亮,你今天都在幹什麼啊?”

雪亮臉色發白,轉向蘇航:“好啊,今天就講白了痛痛快快,蘇航你想清楚,要一個,要哪個,是誰!”

掩飾不住悲聲,她飛快地衝出門去。

蘇航想也不想,跟著出去,出門來見車流滾滾,雪亮早不知去向。他素知雪亮急躁,這時心裏又憂又急,生怕她被車碰了腳快摔了。

雪明慢慢出來,在他身後冷眼旁觀,她幽幽道:“雪亮真會跑,這一跑就把人試出來了。”

蘇航道:“你知道她的脾氣魯莽,這麼衝出來多危險,有一次就是崴了腳的。”

雪明一笑:“所以我這手上傷得還是太淺。”

蘇航忙抬起她的手看,一邊要帶她回醫院包紮。

“雖然我們是一模一樣的孖姊妹,但總是兩個不一樣的人吧。”雪明輕輕把手抽出來,“蘇航,你就在這裏想清楚吧,要誰?要哪個?”

蘇航心煩意亂:“雪明,你別逼我了。”

“我沒什麼時間逼你,有人要我到香港做兩地的法律中介,隻要你點頭,我就留下,或者你跟我一起走。”

“我不知道,你別問我了,我絕對不能離開雪亮。”蘇航亂紛紛地說,“但也忘不了你。”

“你還真想享齊人之福?”雪明譏嘲地揚起嘴角,眼底的悲哀卻爬上來,“蘇航,你一米八零的漢子,我看著卻,真弱。”

街上一陣秋風,剪得極短的頭發讓頭涼颼颼的,雪明不禁打了個寒噤。她摸摸頭頂,仿佛在摸別人的頭發:“哼,今天,我們姊妹為你,真是夠丟醜了。”

蘇航看著她的背影傷心遠去,心裏一片又一片的茫然。

15

恨不得逃開靜一靜心思,恰好係裏有參觀學習的機會,雖然隻是兩周,都好。

蘇航匆匆打點了行裝,上飛機前給奚家姊妹發了一樣的短信:“我要出差半個月,這段日子大家先別聯係,靜下來想想,也許對誰都好。”

在機窗裏看到天空湛藍,心裏有一刻自由,雖然忐忑就像藍天下麵的大地,飛得再遠,它都在原處。

下了飛機連忙開機,手機裏有兩條短信。

雪亮的先到:“我永遠愛你,無論離開還是留下。”

再看雪明的:“也許我會放棄,也許我會等你。”

蘇航覺得嘴裏有點苦。

嘴裏有點苦,蘇航向廚房喊一聲:“你的龜苓膏加糖沒有啊?”廚房裏的女子脆脆答道:“少吃點糖有益健康,虧你還是學醫的。”

時間大段翻越,已經是半年後了。蘇航新婚,女主人甩著手上的水珠笑吟吟地走出來,她的頭發梳著精致俏皮的小卷,額前挑染了幾綹,極嬌俏。

蘇航笑笑,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女子在他麵前轉轉:“蘇航,你說我這個發型特別嗎?”

蘇航看了看,道:“不夠去年那個布拉德?皮特半厘米到頭皮的特別。”

“我是想啊,頭發剪得那麼短,又輕又涼快。可惜我那天從餐廳跑出來,上公車不小心撞傷了頭頂,出了多少血,等你回來就結了個那麼大的疤!把腦子都撞笨了,連記性也差了。”她又氣又笑地說,“都怪我那天拿雪明頭上的瘡疤取笑,報應到自己頭上,這下兩姊妹可絕對是一模一樣了。”

蘇航笑了,有點恍惚,他心裏想到誰了,是的。

學習的那半個月恍如隔世,空間的距離並不能給他清晰的思路,想念這個,又放不下那個,甚至他暗自賭咒,不管了,回來先見到誰,就是誰。

算準了時間到機場接他的那個女子,遠遠看去,像雪亮,又像雪明,都是短短的頭發。

他的心咚咚地跳,走近,看清那件淺紅繡花的襯衣,去年秋天買給雪亮的,如釋重負,而又若有所失。

雪明不告而別,沒留下任何聯係方式,她放棄得這樣徹底,定為太傷的緣故。

雪亮自己辭了實驗室的工作,僅為雪明那句福爾馬林藥水味兒的謔笑,現在開了個小花店,每天都香香的。

他不在半個月,好像每個人都重新活過了,隻有他如故。

然後就是結婚、蜜月,順理成章,日子平淡舒緩,如他當初的理想。隻是他常常發呆,幸福的人不會那樣發呆,他開始有個癖好,在講台上看某個著黑白衣的女生,他總忍不住多注意一些,甚至在家裏和雪亮看電視,看到黑白係列的模特走天橋,他的眼神也會跟緊,這時候若妻子叫他一聲,他甚至會惡狠狠。

不注意雪亮在一邊常笑得冷冷。

16

蘇航還是搞不懂,他最愛的是誰。雪亮給他歡樂,雪明給他力量,哪種更重要,那要看人生在哪個時候。享齊人之福是做夢,所以嘛,日子過下去,得到的這個成了蚊子血,失去的那個仍是朱砂痣,咫尺的這個成了白米粒,天涯的那個還是明月光。

是夜星月無色,夜空裏是厚厚的一層雲,遙遠的雷聲漸近,12點了蘇航仍不肯睡,守著電視看天橋霓裳之黑白麗影。

“關電視吧,正打雷呢。”雪亮叫了有四五回了,蘇航不動,後來他索性裝沒聽見。

雪亮在他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你到底在想誰,你自己未必知道。”

蘇航不應。

雪亮笑道:“我就不信,我說話引你不來。”

蘇航回頭看看她,笑笑,又看電視。

“你看她們幹嗎?再看也不是奚雪明,你為什麼不好好看看我,可能我就是奚雪明也不奇怪。”

蘇航迷惑地看她。

“假如我是奚雪明,那奚雪亮哪裏去了?那要從你走後說起。你走了,挺瀟灑,留下這個僵局讓我倆扛。沒有女人願意分享愛情,再親的姊妹也一樣。我去找奚雪亮談判,她晚上還一個人在實驗室加班,實驗室真臭,那麼大的一個福爾馬林藥水池子,裏麵的東西夠惡心,都是一塊塊的人體……

“我們開始不吵架,說到你就吵,肯定吵。雪亮這個人吧受不了氣,我氣她說這塊玉是你媽媽來的時候給的,蘇家曆代媳婦的護身符,就是這塊。她氣壞了就動手扔剪子刀的,我們互相扔,結果我誤殺了她……

“然後怎麼辦,隻好把她的人體弄開,一樣樣都扔進那池子,手還是抖得很厲害的,畢竟大學那次解剖是好遠的事了。回她宿舍,穿她衣服,沒人懷疑,我們長得一模一樣,現在連發型也一樣。可是那實驗室我不能待了,待下去會露餡。我本來就辭了職,再把房子退了,大家都以為奚雪明去了香港。於是去開個花店,等你回來結婚,沒人能再和我爭你,沒人再和我一模一樣,這感覺很輕鬆。”

天空一道閃電像撕開了個口子,照亮蘇航極度驚惶的臉。

“雖然冒充的是別人,感覺有點怪怪,很多事情對不上就說公交車上撞的那次撞壞了腦子,可是想到能替代你最愛的女人,也就認了。最可悲的是我發現你最愛的人未必是奚雪亮,看你盯著電視那模樣,原來也許是我,卻讓我兜個這麼大的圈兒。”

蘇航麵如死灰,一動不動。

雪亮咯咯地笑起來:“看把你嚇得!現在心裏開始拚命想著奚雪亮了吧,別哭,我也許就是奚雪亮啊,咱們再聽一個故事。嗯,我是奚雪亮,那天晚上我和奚雪明打起來,為的是你媽媽那塊玉,我早料到你媽媽會送見麵禮什麼的,沒想到奚雪明藏了起來,我能不氣嗎?刀啊剪子啊滿天亂飛,我不小心誤殺了奚雪明,很害怕,隻好把她的人體弄開,一樣樣扔進池子裏。我不害怕,我天天在那兒。但我不能再回去上班了,還是有點心虛的。就開了個花店,等你回來結婚,沒人會想到,律師事務所的人都以為她去了香港,房子是我幫她交完房租的,人家還叫我奚律師呢。奚雪明不在多好,少了不少壓力,沒人和我一模一樣,沒人能再和我爭你,本來你最愛的就是我,隻是你不明白罷了,別人都會過去,這世界上隻有我跟你。”

雷聲一聲響似一聲,大雨嘩嘩傾盆。

雪亮喝了口水,笑笑:“我是誰,你看得清楚嗎?我是奚雪亮,我也是奚雪明,兩個人二合為一,兩全其美,這不是你最想的事情嗎?”

蘇航想站起來,腿腳發軟,長空一個霹靂,又把他震倒在沙發上。

“第三個故事,那晚奚雪亮和奚雪明是吵起來了,很氣很火恨不得殺了對方,但也隻是想想罷了。你以為我們真就沒感情嗎?一世人也不多,沒爹沒媽,就兩姊妹,雖然平時夾槍帶棒冷眉冷眼的,關鍵時候能幫一把的,說不定也隻有她罷。有沒有你,承不承認,我和她都是最親的人,再怎麼擺脫也沒用,注定的,我們天生就一樣。”

雪亮再笑:“你別動,還有第四個呢。雷雨夜,無聊的少婦希望丈夫肯專心聽她說會兒話,瞎編了幾個故事把他嚇得半死。他不看電視,不知道這情節老套至極。哼,我的表演天分本來就不錯,這不是你誇過的嗎?我還是奚雪亮,脖子上這塊玉是地攤貨,我自己買的,奚雪明在香港,說不定找了個大富豪,轉眼就把你忘了,為什麼不把你忘了?”

大雨潑進窗子,雪亮懶洋洋地走去關窗戶,經過蘇航身後,輕輕摸摸他的頭:“睡覺吧,電視都演完了。”

說畢打著嗬欠走進臥室。

電視機上的雪花密密麻麻地要擠出來似的,亮白得刺眼,蘇航手腳仍是冷冰冰的。他皺著眉頭想破了腦殼,想到雨停漏殘天空出現曙光——裏麵的那個是奚雪明還是奚雪亮,到底哪個是他要麵對的真相?

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