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湘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膀:“沈陽幹的,今天來了兩撥兒,一撥兒和尚,一撥兒道士。”

“他竟然信這個!怎麼,真的有什麼?”母親又害怕又興奮的表情。

“我說是他心裏有鬼,才到處是鬼。”湘湘黯然道。

“那裏麵是那個……什麼,啊?”母親還在好奇。

湘湘索性撞開門讓她去看,那月洞門罩架子床渾身上下貼滿了長長短短的符,看上去又是陰森又是滑稽,母親不由笑出來:“呸!我當是什麼,原來是張架子床,不是和你外婆那張一樣嗎?”

湘湘辯道:“才不一樣,外婆那張都讓白蟻吃空了,人家這張還新簇簇的。”

“我看比外婆那張還舊!”

“唉老媽,你是和我一樣外行,人家現在興仿古家具,特意做出舊的感覺!”

母親一副不信的神氣,湘湘拉她上床去看,床圍的邊緣上有刻字,出廠日期,貨號,甚至還有電話號碼,乖乖!

“難怪這麼低的起價,讓我以為真的買了古董!”湘湘怨道。

冷不丁母親突然叫道:“幾點了,我要看《施公案》,這幾集可好看了!”

湘湘也正追著劇情,母女倆在電視前坐下,聚精會神。

“不知道那個芸娘上吊死了嗎?她男人回來看到那首詩沒有呢?用指甲刻在床板上,看來不是那麼容易發現的呀!”母親緊張地問。

“媽媽,我也在看!”湘湘不耐煩。

這晚有兩個電話打來,一個是沈陽,說要加兩天班,不回家了,湘湘鄙夷地放下電話。

還有一個是湘湘的姐姐,因為要出差,要母親過去看兩天孩子。母親第一個反應是,“晚上又不能看電視了”,直到湘湘反複承諾打電話告訴她最新劇情,方才作罷。

6

沈陽在第三天回家,晚上10點,他心事重重地開了門。

是晚正好有台風登陸,風漸漸起了,街上急著歸家的行人,腳步匆匆。家對於他現在是一種難言的感覺,新家新婚的喜悅已經消失殆盡,他不知道門裏麵有什麼東西等著他,他的神經相當敏感,也相當脆弱。

湘湘正在給媽媽打電話,聲音很大。

“死了,死了,對,是上吊死的。什麼,那首詩呀,看了,看了也沒用,誰讓他狠心拋棄她,為什麼不肯原諒她啊?說起來好長,她不是被那個財主糟蹋過嗎,怕男人嫌棄,不敢說,後來男人知道了,就不回家了,那她有什麼辦法,隻好上吊自殺,死得那麼可怕!行了吧?什麼,什麼鬼魂,我不是也沒看嗎?你好好看孩子吧,我再說給你聽!”

湘湘放下電話,回頭嚇了一大跳。

沈陽麵色死白地瞪著她,眼裏全是血絲。

“你怎麼回來了,吃飯了嗎?”湘湘問。

“你有病!”沈陽一字一頓地說。

“你才有病!”湘湘駁他。

“你惹上鬼了,看你說的什麼話,幹的什麼事?”沈陽激動地指著湘湘。

“誰惹上鬼?誰心裏有鬼誰自己清楚!”湘湘的氣也來了。

屋外開始起風,好像動物的號叫,在很遠的地方,漸次逼近。

“湘湘,我怎麼不認識你了,你本來是那麼純真的一個人!”

“我就認識你嗎?沈陽,我發現我從來就不認識你,你到底是什麼人,是個偽君子還是負心漢,你還有臉質問我?”

沈陽的臉更白了,他步步逼來:“你什麼意思,湘湘?”

“我什麼意思,你是偽君子,你騙我,你說從來沒結過婚不是?你發誓你說的是真話?”

“你聽了什麼人的謠言,一定是。”

“什麼人的謠言,你的前大舅子馮寶子的話會是謠言嗎?”

“我要你別接那個電話,你為什麼要接?”沈陽瞪著血紅的眼睛。

“如果他的話是謠言,那麼你的前丈母娘呢?你的前妻呢?不,她已經上吊死了,那她的鬼魂呢……”

沈陽一個巴掌打去,湘湘踉蹌了一下。

“你胡說,你胡說的。”

“這下子我是更信了!”湘湘哭著,“你真的可以那麼狠心,你真的可以那麼絕情,你真的可以那麼心胸狹窄,翻臉不認人!要不然為什麼要苦苦抓住你前妻的失身折磨她,直到她活不下去!”

“別說了!”沈陽哭號著跌坐在地,“別說了……我受不了了!”

風來了,把開著的玻璃窗吹得哐哐當當,沒有人想去關窗,大幅的窗簾好像是一大把長長的頭發,高高地飛起來。

“你以為我好受嗎?這些日子我晚晚都睡不好,睡在我身邊的人,我托付了一生幸福的人,竟然是這麼個樣子。怪不得你不肯帶我回老家,讓我蒙在鼓裏,什麼也不知道,想想真是後怕!”

“湘湘,憑良心說,我待你還不夠好嗎?我隻想和你從頭開始好好地過,不是你說的,什麼都不知道更好嗎?”沈陽絕望地望著她。

“可你不該騙我!我想著法子試探你、暗示你,我是想你能親口告訴我。可你,你有時間費工夫找和尚、請道士,卻什麼也不和我說,難道你想瞞我一輩子?”

“知道了又怎麼樣呢?”沈陽苦笑,“知道了就是這樣,我本想一個人藏著,你以為我藏著好受嗎?”

“可我那麼信任你,你卻防著我!”

“我沒日沒夜不在後悔,不害怕。她還是不原諒我,不放過我。我知道她一定會再來——她會變成各種各樣的東西來,架子床、如意梁、風,陰魂不散,陰魂不散……”

“不是,沈陽……那個床……”湘湘想解釋。

風吹得更緊,客房的門砰的一聲被吹開,架子床的白色帳子紛紛揚揚地起伏飛舞。

“我以為什麼都過去了。”沈陽呆呆地、喃喃地,他目光離散,神色遊離地站起來,晃晃悠悠,“來了,還是來了,終於來了。”

湘湘有點害怕:“其實我隻是氣你不告訴我,我知道你也苦……”

沈陽不睬她,目光癡癡呆呆地迎向架子床:“來了,來了。”

湘湘背脊後生出一道寒意:“沈陽,你說什麼胡話!”

“她吊在上麵,吊在上麵。”沈陽翻來覆去地說,“大冷天,穿著雙紅襪子,紅襪子,幹幹淨淨,幹幹淨淨的。”

風更猛地來了,穿堂而過,呼嘯著,屋裏都是旋舞的風,紙片,窗簾,桌布。

沈陽搖晃著,像哭又像笑:“小玉,你下來吧,下來吧,我有罪,我對不起你。”

耳畔是尖銳的風聲,沈陽向天空張開雙臂。

湘湘驚恐地背靠著牆,目光張皇。她想哭,喉嚨裏卻喊不出來,腿腳也軟弱得無法移動。

隻有風,夾著淒厲的聲響,在屋裏打轉、衝撞、尋找。

隻有那月洞門罩架子床長長的床幔,在森森的黑色裏,沉沉地拚了死似的,飄飛。

隻有黑夜,傾潑的墨汁般,迅速地濃重地從窗子流進來,看不到邊際的,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