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樣子
1
分手那晚,也算是天階月色涼如水吧。
他倆走在月光裏,小城初秋的恬靜,那潔白而清澈的月光,17歲的肩膀,都有些尖削的單薄。
他們一路在討論那道數學題的N種解法,然後又講到明年政治科的命題方向。這是10月,他們剛上高三。
微風吹來木蘭花的香,她先聞到了,脫口道:“什麼這麼香啊?”一句話,把他倆從課業研討的裝模作樣裏拉出來,已經快到她家了,誰也不肯先說,然而總得說,是吧。
他想拉住她的手,這不是個簡單的動作,要先把懷裏的書擱在地上,再接過她抱著的書包,放下,騰出一雙手來,輕輕地拉住她的手,溫溫涼涼的觸感。
她看他,來了來了,她知道他要開口了,他清清亮亮的眼睛,已經開始慌了。
她看著他,無辜而溫柔,月光真亮,照見她側臉的輪廓,那淡淡的茸毛。
而他仍不開口,她等得有點乏了。隻是這樣拉著手看著是沒有用的,這樣要站到什麼時候啊,爸爸媽媽在家等著呢,而且今晚還有一張英語卷子要做,還要做一份真題,明天要評講的,他不是也沒做嗎?心裏想的,不小心就脫口而出了:“帆,你媽媽給我媽打電話了……”
男孩一愣,忙接道:“我知道,你媽媽和我媽媽的意思一樣。”
“那就這樣吧。”她鬆了口氣。
“好吧。”他鬆開她的手,把書包提起來遞給她,“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爸說在路口等我,今晚月亮這麼亮,我行的。”
“那你小心。”
“好,Bye。”
“Bye,雲。”
她抱緊書包加快了步子,走得老遠了,匆匆地回頭看看,他的身影在另一個方向,晃晃悠悠地慢慢走。
這就是分手了,淡淡地,很幹淨。一共也就40來天的戀愛,安靜又小心,還是被家長知道了。也沒有什麼棒打鴛鴦,隻是談了幾次,一貫是懂事又乖純的孩子,很容易聽話。
其實也沒有怎麼難過,年紀小吧,連自己都不懂,何況是愛?媽媽都說,考上大學,將來還有更好的,她要自己相信這話。
然而在月光裏回頭望他那刻,心裏還是莫名地疼了一下。她覺得他穿著白T恤的背影真是有一點帥的,那呆呆愣愣的神情,總叫人有些心軟,還有他清清亮亮的眼睛,她是多麼喜歡看。
不能再看了,再看就舍不得了。她毅然跑起來,越來越快,已經看到路口的大槐樹了,還有站在那裏的爸爸。
2
不過是10年前的事,此刻想起來,卻像隔了幾輩子。
車塞得像鍋粥,雲的小POLO夾在兩部大公交之間,像是一塊三明治,隨時要被人吞掉。這種感覺加重了她的焦躁,最近都是這樣,神經過敏得變態,開車回公司,見到自己的車位被人占了,整個人跳起來,找了保安又叫又罵的,什麼忘恩負義白眼狼,蔡總還沒走呢,你們先狗眼看人低,欺負起人了。罵得狠了,傷著自己,眼淚湧了一眶子還不知道。幸而車主來得及時,原來是臨時辦事的客戶,也是個認識的,卻不敢搭話,隻惶惶地把車開走了。去逛街,看見一條裙子,自己從來不穿的綠色,無聊起來試一試,銷售小姐的話其實夠禮貌了,不如試一下米色,米色更適合您的氣質。這話有什麼呢,她卻一下子毛了,直著脖子叫我就要綠色,徑直去交錢,裙子也不換下來,一口氣走了整條街才站住,櫥窗裏那個氣鼓鼓的女子,多麼像一隻青蛙。
她憋著口氣,跟誰較勁兒呢?誰都別想跟她搶,搶什麼她都急。
車隊暢通了,她左轉右拐,甩掉兩部大公交,飆在前麵。前麵是個人行路口,剛剛換了綠燈,她一腳油踩下去,哪料到憑空衝出個人來,虧得刹車快,這事兒險得。她打開車窗,惡毒的話已經到了嘴邊。
那人漲紅著臉看她,穿著白T恤的男學生,臉上汗津津的,一雙清清亮亮的眼睛。
忽地心就軟了,她不作聲地搖上車窗,慢慢地發動了車子。
這之後她一直慢慢開,路程迂回如往事,她真難忘那對眼睛,清清亮亮的17歲男孩的眼睛。它們好像獨有生命與靈性,穿越紛繁歲月,附著在別人身上,隻為了這麼一個對麵,這麼直直地逼上前來。
對帆的思念,確切地說,是這兩年才開始的。
媽媽說得對,考上大學,還有更好的。大學裏有更好的男孩,比他高的,比他帥的,比他有才華的,還有風趣的,能把她逗得開懷大笑的,出手闊綽的,送她一季季的鮮花和禮物。喜歡她的男孩真多,多得讓她記不住,多得讓她無法專心,他們在她身邊來去,直到她的感覺接近麻木。
然後就是畢業,靠著某個男生的關係,留在省城,然而她很快就厭倦了他。這未免有點過河拆橋,但是哪個人不像是植物?要想在城市的石屎森林中享受陽光,就得節節長高、天天向上,不是嗎?
跟了老蔡5年,也算是有得有失吧。一開始就知道他有家,太太還頗有背景。也沒想著奪他,隻是互相幫助罷了。她不喜歡“利用”這個詞,最起碼“幫助”比“利用”多些溫情。她想自己對老蔡還是有些感情的,是他,讓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27歲當了大國企的部門經理,你以為隻憑才幹就OK嗎?
這就是她的10年,看似眼花繚亂,卻也輕浮如楊花柳煙,沒個著落處。
想起那個老掉牙的故事。老熊闖進玉米地,總覺得下一個玉米更大,就把手裏的扔了,再去掰新的。後來呢,後來在它手裏的那根玉米,嗬嗬,可比先前的小多了,然而它是找不回去了。
想念帆,會不會因為他,是她心上最初的那根玉米?
3
老蔡這次未免不仁義。
雖然調職上海的事來得突然,但也不至於那麼緊,連留條後路給她的時間都沒有吧。年初的時候董事會要增加一個副總職位,老蔡私下裏許她的,隻是等一個常規的程序罷了。眼下都知道老蔡要走,幾個部門經理早已蠢蠢欲動,看誰眼疾手快就是,這世態涼得!
他走了,拍拍屁股挺利索,那她呢,她這5年的投資,青春、時間、忍耐、情感,永遠不會再生產的成本,找誰埋單去?
要是咽下這口氣,她肯定要噎死,幾天來,這事纏得她喘息不得。
10周年聚會的帖子就是這時候發過來的。
高中那班,有個不熱情就不能活的團委書記芬,聚會就是她發起的。也難為芬,竟然找到她的地址,要知道和高中那班,她是幾乎斷了音信的。隻要想到他們在那個灰頭土臉的小城市,也許正為一棵小蔥以牙還牙的時候,她就不無自豪地想,能在G城這個大都市站住腳的,他們班也就她一個。
帖子裏夾了張狹長的卡片,是他們班的通信錄。她的臉突然有些熱了,一溜煙急急地尋去,還是當年學號的順序,她記得43號,是帆。
字很小,連看了幾遍,腦筋慌得還是沒印象。她定了定神,一個字一個字地,再細細辨識一次。呀,帆什麼時候來了G城,城西的某條街道,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去過,他們曾經,不,是一直,這麼近啊。
她記住他的手機號碼,把聚會帖子順手扔進廢紙簍裏。
她找不到理由回去,有什麼好聚的呢,那些人是屬於10年前的,她和他們的交集、緣分止於10年前。既然上天注定大家在那裏散了,又何必花力氣重逢?
而且,她最想見的人,本來就在這裏,這不是太好了嗎,她無須山長水遠地回去再隔著無話可說的人群遠遠地看他。
她一直沒打那個電話,忙是一個理由,但不忙的時候,一列數字排隊似的在心上踩過,舉著手機,眼睛已經把按鍵走了一遍,還不動。
不動得發了怔,鈴聲響的時候,倒把自己驚了一驚。
“雲……”他在那端叫,她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是你啊,帆。”她輕輕地吸了吸鼻子。
“我知道你在G城,卻不知道你在哪兒。”
“嗯。”
“直到收到通信錄……”
“我也收到了,才知道你也在這兒。”
“你還好嗎?”
“我……那你呢?”
“老樣子,沒什麼長進。”帆笑了。
“我也是,沒什麼長進,老樣子。”她學他的口氣,有點調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