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嗬嗬嗬地笑了,還是那樣,傻愣愣的。

“見個麵吧,好不好?”他說,帶著點不確定的懇求。

“好。”她馬上接道。

4

老蔡在躲她。

手機總是關機,辦公室的東西都原封不動,他也不上來收拾。

倒是來過她的房子,取走了一雙他喜歡的皮鞋。她當時正上班,看來是故意找那個時間來的,因為接下來幾天她從早到晚待在房子裏,而他再也沒來過。

不知道多少次,其實她有那個衝動,拉開陽台門,12層的風涼而迅猛,飄飄地張開她的裙裾,她真想,揚起手臂,把他的衣服領帶襪子毛巾牙刷茶杯剃刀文件書籍紀念獎章一件一件地高空丟下,在這樣的風裏,那一定是件非常痛快的事情。

想想罷了。

而夜幕初降的時候,她已經點了一盞小燈,蒸汽騰騰地給他熨衣服了。

他的東西,她都細心地歸整好,每一件都在謙卑而忠誠地等他臨幸。在這場瑣細重複的忙裏,她想了無數個可能,翻臉撒潑,拿出當年藏的工程受賄證據要挾,或者告到他太太那裏去,他是怕的,即使太太在加拿大也怕得要命。

真到了那步,就撕破臉皮了,她不想,她要臉,而且,那是冒險又不明智的做法,一切的不明智都要付出代價。

她在想,當年自己最吸引老蔡的是哪條。

那個陰雨綿綿的春天,他們從廠區回到公司開會,那時她是個小職員,跟在最後麵,開門,打傘,發資料。

雨腳突然密了,人們躲閃不及,包括老蔡,深色外套已是濕了大片,左腳一閃失,踩中一個爛泥坑,一腳都是濕泥。想是覺得難堪,他不作聲,開會的時間又緊,大家都沒留意。

就她看在眼裏。

她匆匆去買了新的白棉襪子和拖鞋,沒忘去借了一隻電吹風。

在走進會議室那刻,她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身邊,輕輕地喚一聲:“蔡總,請您去文印室一下,開會的文件有個小地方要您確定一下。”

他跟她進了文印室,她把門輕輕掩上,捧出幹爽的襪子和鞋,細細聲地說:“蔡總,您先將就一下換上,等會兒我把您的皮鞋吹幹。”

他怔了一下,什麼也沒說,但是卻順從地換了襪子和鞋,老男人有點生澀的靦腆。

“還有外套,也濕了,很容易感冒。”

他又折回來,把外套脫下來遞給她,看過來的那眼,柔和而感激。

後來他總是說,一次又一次地說,那雙吹幹的皮鞋和那件外套,真溫暖。

她就調侃,是因為電吹風的熱氣還在裏頭,所以才特別暖和吧。

他會伸過手臂去摟她,絮絮叨叨地更正,不是,不是,是你的手、你的人、你的心,真溫暖,特別溫暖。

再後來他就不怎麼說了,但他離不開她,即使她有時計算得太精明,即使她有時心太急,即使她有時要求得太多。

熨好最後一件衣服,她微微笑了,對付老蔡,她知道該怎麼做。

5

帆約她,周六時代廣場,有一個蘭花展。

她自己都不記得何時曾喜歡過蘭花了,那麼風雅清閑的情趣。帆卻記得,她寫過的一篇作文,什麼蘭賦的,語文老師讀過。

在帆那裏,她還是10年前那個梳馬尾、踏帆布鞋的高中女生吧。她站在鏡子前半晌,假想用帆的眼睛看自己。

這個樣子去見他,他就算不難過,也會感到生分的。

她慢慢地摘下首飾,擦去眼影、腮紅,把栗色的卷發往後攏起來。這樣行嗎?

頭發不好,染了色,蓬蓬的大卷,風塵又倦怠的姿態。她換了衣服急忙去發型屋,忙活了幾個鍾頭,頂著一頭黑直發回來。黑直發讓她看起來純良乖順,她純良乖順過的。

衣服呢,套裝太拘謹,吊帶太狎昵,找了半天,選中一條樣式簡單的小花長裙,土是土的,但親切素樸。

赴約的前一天,她去甜酒巷取毛活兒。這是個僻靜的巷子,有善編織毛線的主婦接些手工活兒,都是做熟客。這年代,機器編織固然花巧細致,卻難得手織的粗拙質樸,機器是涼的,手是暖的。

她也會織一兩下子,隻是哪有那工夫和心情。給老蔡訂了一雙羊毛線護膝和長襪子,活兒不錯,摸上去很厚實。

回去的路上,她給帆買了一副乒乓球拍,紅雙喜牌子的。

記得當年他欣羨鄰班男生的紅雙喜球拍,下課的時候熱切地等在球桌邊上,可輪到他的時候,上課鈴也響了。好幾次,他隻好趁人家午睡的時候,借來球拍過把癮,那麼毒的日頭啊,他卻連一身亮晶晶的汗都是歡喜的。

是的,有點心疼的感覺,如果能,能伸一隻手穿過10年的歲月,到達當年,她真想買上十副八副球拍送他,看他好好高興一場。

周五晚上她什麼也不幹,也要自己什麼也不想,這樣的空白竟然好像一種儀式,她感覺到這點時,有些心神不定。

其實,隻是見個麵,別期盼什麼,也別強求什麼,對不對?

你不是10年前的你,也別奢望他是10年前的他。

10年前的你和他,不在這裏,不在這時,你要怕夢醒,就別去見他。

其實相見,就是想不留餘地給自己了,失望也好,至少比這不切實的想念更好,暗暗預期的就是這個嗎,死了心,就不會為哪個疼了。

所有男人都不過如此,到最後,這才是她的真理。

她還是胡思亂想了半夜,半夜,城市的夜燈把天幕照亮,她睜大雙眼,清炯炯的。

6

她特意早到,選了個正對大門的位置坐,就是為了遠遠地看他走來。她要從容地看著他走近,一眼就把他看透。

暑熱炎炎,購物廣場裏的冷氣卻如同秋涼。她等了一會兒,有些無聊,便繼續發短信給老蔡。

這幾天她都發短信給老蔡,不多,一天一條,不死纏爛打也不歇斯底裏,溫柔的語氣,簡單的字,昨天那條是:“你的衣服都熨好了,東西也收拾好了,要是太忙,我就給你送過去好不好?”

“你要去上海,那裏冬天下冷雨,我擔心你的老寒腿,熬夜織了一雙護膝和襪子,手工盡管差些,還是想你帶上。”

她看看手機屏幕,這樣要是不能感動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歎口氣,按了發送。

老蔡還是沒回音,手機靜悄悄的,一千年都不打算動的樣子。

她忍不住又發去一條:“沒什麼,就是,太想你了。”

頭還低著,冷不防右肩上有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猝然回頭,帆就站在她後麵。

“嗨,誰讓你站在我後麵的!”她急站起來,脫口叫道。

“嗬嗬,真是老樣子,還是以前那麼不講道理!”帆笑了。

“你還不是,這麼老土的白T恤,一穿就是10年!”她不示弱。

“我是怕你認不得我嘛。”

“才怪呢,就你這副樣子,白T恤西裝褲配球鞋,手裏一卷報紙晃晃悠悠,200米以外我都能認出來。”她促狹地學他的神氣,兩人都朗朗笑開了。

她暗暗鬆口氣,他竟然沒多大的變化,隻是肩膀壯實了,笑起來眼角有了淺淺的紋路,那點癡憨的勁頭還在,這讓他一下子近了。

他倆自然地並肩走著,時間不早了,購物廣場的人聲開始湧動起來。

“對了,這個送你的。”她想起提包裏的紅雙喜牌乒乓球拍。

“呀!紅雙喜牌的!”他孩子似的大叫起來,這麼高興的。

“記得你最眼饞人家的球拍……”她話沒說完。

他馬上接道:“中午不睡覺才能借來打……”

“這麼喜歡,就一直沒想著給自己買一副嗎?”

“我都不記得自己這麼喜歡過了,要不是你提醒。”他右手握著一隻球拍,躍躍欲試地做出扳球的動作。

她真想跟著問一句:那你記得什麼?

她想知道的很多,這10年,他的種種,可是還是忍下去了,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約定,她不問,他也不問。他們錯過的時間好像自動隱退了,這刻的畫麵,該是一個輕捷的切換,一點也不突兀地,承續10年前的那幕。

他倆閑閑地走著,肩膀時而輕輕地觸碰。他自顧玩弄著球拍,哼著什麼曲子。恍惚中竟有瞬間錯覺,他們不是走在陌生城市開著中央空調人群熙攘的購物廣場,而是繁華落盡、清涼寂寥的小城的秋。秋日向晚,放學回家,腳步亦趨亦隨,話有一句沒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