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她提醒他接電話。

手機響了幾遍,他才遲遲取出,轉頭對她笑笑,不是接聽,卻按了關機。

“怎麼不接?”她問。

“你我就這麼點時間,我不想任何人打擾。”他的語氣有點傷感。

“去看蘭花吧,你不是說帶我看蘭花展嗎?”她移開話題。

蘭花展在頂層,他們坐著玻璃升降機慢慢升起,電梯門一開,清幽的蘭香就沁了進來。

她其實對這個興趣不大,搞不清當年自己怎麼寫出那麼酸的一篇蘭賦,明明那時是沒見過蘭花的,不過憑了幾首古詩詞,推演想象出來的一篇東西,老師竟也大張旗鼓地當眾讚賞,慚愧。

她冷眼看著展台上的蘭,蘭的家在幽穀,不在集市,蘭合該清高,不是諂媚。你看這大盆小盆的花兒,在各種彩燈的助陣下,極盡姿態地爭著討人歡心,多少有些可憐。

“喜歡哪盆,告訴我。”帆興衝衝地問。

她不好掃他興,便慢慢地繞著圈,做出鑒賞和思索的樣子:“這盆——啊——龍岩素心,這盆還行。”她隨手指著近旁的一盆淺黃綠色的蘭花。

“我送給你。”帆用力地點點頭,她的一句“不用了”還沒到嘴邊,他已經向展會工作台跑過去了。

她看見他堆滿了笑容和人家搭訕,想是話語不足夠表達,還借了手勢,那麼辛苦那麼吃力那麼討好的表情。

她的心難過起來,她不要他這麼低聲下氣地求人。

“算了,看過就行了,不一定要買啊。”她跑上去拉他。

“他們說展品不賣。”帆抱歉地看她,“不過我可以找那花的主人,他在下麵喝茶,我可以和他談,你等我,我去和他談。”

“我不要了,我隨便說說的,我根本就不喜歡。”她情急。

“不記得你的作文怎麼寫的嗎?‘夢想偕一株幽蘭,借它滿室芬芳’,你就讓我,讓我有機會送件你喜歡的東西,好吧?”他誠懇地望著她,望得她沒了力氣。

等了多久,總有一盞茶的工夫,他和蘭花主人回來了,徑自去捧那盆花,蘭花主人拍拍他的肩,她遠遠地不知他們說什麼。

然後他跑著過來,把花往她懷裏一送,鬆了一大口氣:“給你,喜歡嗎?”

見她不說話隻是微笑著點頭,他笑得開心極了。

吃飯時間了,他說要帶她去個好地方,有點遠,不過好在底層就是地鐵2號線,連大門都不用出。

列車即將到站時,突然聽到前麵車廂裏有人吵嚷,然後就是乘務員的緊急通知:5號車廂發現疑似爆炸物品,請全體乘客在列車到站停穩時盡快撤離車廂。

她還有點發蒙呢,他已經拉著她的手隨著人流跑出去。

8

跑得太快了,她的心怦怦得要跳出來。

那麼多人,洪水似的從各個車廂裏奔湧出來,乘警的聲音湮沒了,大家都拚了命地逃,扶梯上的人擠得不能動彈,誰也快不了。

她左手護著胸前那盆蘭花,右手被帆牽著,其實並沒有多驚恐,她是覺得他在身邊,沒有什麼可怕的。

到了大廳的安全地帶,突然聽見帆叫:“糟了,我的球拍忘了拿。”

“算了,能跑出來就萬幸了,一副球拍算什麼。”她說。

“那是你送我的。”他憂心忡忡地說,“才見麵就弄丟了。”

“我再送你一副不就行了?”她安慰他,“等一會兒你去挑,挑最喜歡的好不好?”

他不作聲,眼睛朝列車的方向看,不死心地說:“我回去看看,很快,應該沒什麼的。”

她一把扯過他:“你不能回去,你不要命了,為了一副球拍!”

他回過頭看她,一點一點地掰開她的手指,眼神幽深地說:“我怕這不是個好兆頭,你送我的球拍弄丟——不找回來我不安心。”

他已經飛快地跑了,逆行的他在人流裏像是一尾容易被吞噬的魚。她別過頭,咬著唇昂起頭,擦了擦眼睛。

抓緊失而複得的球拍,他匆忙衝出車廂,拆彈專家已經全副武裝地嚴陣以待,乘警拉起警戒線,他抬頭冷不防見她已經來到眼前。

“怎麼你也跟來了!”他來不及問太多,她也不說話,緊緊拉著他的手跟他跑。就這樣緊緊拉著手,隨他帶她去哪兒,塞外邊地,海角天涯,他不放手,她就跟去。

隻是一場虛驚。

所謂的疑似爆炸物品,隻是哪個惡作劇的人放在旅行袋裏的幹冰。人們繼續上車,列車繼續行進,一切都歸位平常。

飯桌上他倆也把這事調笑至盡,連稱被假炸彈耍了一把。

而其實,盡管明白有驚無險的平庸是多麼幸福,她卻還在回味,方才那種近似悲壯和莊嚴的感覺。如果那刻是真的,她是要緊緊跟著他,哪怕到什麼地方,哪怕死。

然而,分手的時間還是到了。

外麵已經是夜了,廣場裏燈火通明,多難相信時間已經很晚了,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啊。

人還是那麼多,來來往往,從身邊找不到一塊稍微空閑點的地方,讓他倆,好好地告一下別。

她有點焦急地向四周張望,她需要兩平方米的空地,就他倆,這麼寬的地方他才可能會抱她一下。他是害羞的緊張的,這麼多人他肯定不敢抱她,但是她好想他抱一下。

沒人理會她想什麼,接踵而來的肩膀幾乎把他們擠散了。

他要拉她的手了,如當年,先把手裏的球拍擱在地上,再接過她抱著的蘭花,放下,騰出一雙手來,輕輕地拉住她的手,溫溫涼涼的觸感,隻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感覺到,手心上密細起來的紋路?

“雲。”他叫著,有點緊張卻字字咬得清楚,“你還是那麼好,真好。你看周圍這麼多人,什麼人都有,我不管,我隻認你。”

她盡力保持著微笑,微笑著聽他說,笑得很想哭。

他拉著她的手,靜靜地站著,身後有人擠碰著他,他動了一下又站穩。

然後他忽然明白點了,張開手臂鬆鬆地抱了她一下。他懷裏熱乎乎的微鹹的汗味,讓她幾乎把持不住自己。

好像怕她厭煩,他匆匆結束了這場儀式,提高嗓門兒做出輕鬆狀:“你先來,我先走,那就這樣吧。”

她微笑著說:“好吧。”

沒說下次,誰都沒說。

9

她看著他的背影晃晃悠悠地走進人流裏,漸行漸遠。

50米,100米,150米,這個距離,如果喊他他能聽見嗎?如果聽見他能回來嗎?

她用一隻拳頭緊緊地堵住嘴唇,怕自己下一秒就要喊出來。

看不見了,徹底看不見他的背影了,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又擦了一下。

她看不見他,不知道他走出了涼爽的購物廣場,走進燠熱濕悶的街市,人還是那麼多,真煩躁。

他渴了,買了一瓶涼茶,在路邊坐下,天氣真熱,幾步就是一頭汗。他索性脫了衣服,抹布似的滿頭臉地擦汗,再蹬開鞋子,挽起褲腳,涼茶下肚,他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

他掏出手機,才開機電話就響,他任它不屈不撓地響,罵了一句才接。

“辦事嘛,不是跟你說了辦事。”

“我拿了花完了——三千塊好多嗎?怎麼花要你管——不就是錢嗎?我領了薪水就還你,有什麼了不起。”

“我不管,我說了幾千次了我養不起——我沒錢結婚——總來這套煩不煩啊,當初我逼過你嗎!”

“你去告嘛——有什麼證據孩子就是我的啊,”他有點無恥地笑了,“你不是跟阿偉住過一年嗎?”

那邊掛了,他放下電話,一時間天地都靜下來,他臉上那個笑還在,卻變得奇異而寂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老蔡的短信是她在出租車裏收到的,擦淚的手還有點濕,按鍵也就沾了些水汽,蒙矓裏,她看見老蔡說:“今晚我去你那兒過夜。”

出租車在夜色裏箭一般駛過,經過他的那瞬,他正舉起一隻乒乓球拍,輕輕地吻了一下。

當然,他們誰也沒看見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