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一朵一朵,從冬至染到春深
對張繼庚的審訊再次加緊。
審問他的是清軍降官胡元煒,此人做過廬州知府,曾把一代名將江忠源騙到廬州並迫其自盡。也是為了表示對天朝的忠心,胡元煒對張繼庚用刑甚狠,張繼庚恨不能忍,終於說道:“若是他人審問,學生定然無可奉告。但大人與別個不同,大人乃堂堂大清四品官,學生也是大清子民,何勞用刑?我知無不言就是。”
“這就對了,識時務者方為俊傑。”胡元煒大喜,忙解枷設座奉茶,好生招呼了一番。
張繼庚喝了一碗茶才說:“內應事大,哪裏是一兩個江寧人就能幹的?”
“此話怎講?”
“大人在江南做官,難道不知道江南人性格孱弱,沒有廣西老兄弟合謀,誰敢做內應?”
“說得也是,那廣西老兄弟有誰?你快快說來。”
“參與內應的人很多,一時不能熟記,大人最好拿一本官名冊來,待學生一一圈他出來。”
胡元煒忙派人去詔書衙索要官名冊,哪知詔書衙總製不肯發冊:“哪裏有把官名冊交到妖手的道理?”胡元煒無奈,隻得讓張繼庚把記得姓名的先寫下來。
張繼庚邊想邊寫著:“翼殿尚書周北順,東試翰林嚴定邦……”
楊秀清親自到場聽訊,場麵異常嚴峻緊張,帳外就設著刀斧手,張繼庚寫出一個人名,也不審訊,當即綁了推出去斬首。
未幾,楊秀清起了一絲狐疑:“你所糾集的人裏,為何一個江寧人都沒有?”
“江寧人一向軟弱,不足以圖謀大事。”張繼庚搖搖頭,一副迷糊怯弱的樣子,繼續寫道,“右史鄧廷輔是主謀,國醫劉春山知情不報。”
如此邊寫邊殺,氣氛愈來愈慘厲沉重。待張繼庚寫到第三十五個人名時,楊秀清突然大喊一聲:“停!”
“把這妖頭綁起來,明日鬧市五馬分屍!”他臉色蒼白,大汗淋漓地說,“殺的都是老兄弟,我們中計了。”
這夜,張繼庚在牢裏徑自笑個不停,又是唱歌,又是吟詩。
一個老獄卒嗬斥:“死到臨頭你還不老實!”
另一個年輕獄卒恨道:“這大妖頭,無端害死三十幾個老兄弟,死一百次都不解恨。”
張繼庚仰頭大笑:“讓你知道,我鳳山淮水之間,大有人在。”
年輕獄卒怒起來,非要拉張繼庚出來打一頓,老獄卒攔下說:“讓他笑吧,待明日五馬分屍的時候,他就知道後悔了。”
“後悔?”張繼庚不屑地哼了一聲。
他坐下,兩臂鬆鬆地搭在膝頭上:“我一生隻後悔過一件事……”他輕輕笑了笑,嘴邊有些溫柔的悵然。
楊秀清疲憊地回到議事廳,頹然癱坐在榻上。
這是從沒有過的挫敗感,他聰明自負一世,竟然被個書生戲弄到這個地步,白白殺了三十四個高官,而且都是出生入死從廣西跟來的老兄弟!他又是憤恨,又是心痛,又是愧悔,沮喪至極,晚飯一口都吃不下,也不見人,在議事廳枯坐至夜深。正心緒低迷時,忽地聽見門外爭執聲,侍衛進來通報,女官傅善祥有急事要見東王,怎樣驅趕攔阻都擋不住。
“讓她進來。”楊秀清一陣驚喜,不由得站起身來。
她終於肯來見他了嗎?等了這麼久,等得都有些絕望了,她竟然這麼大的架子,這麼大的脾氣。他略微帶著些憤憤,想著該怎麼為難一下她,讓她哀求得久些,讓她難堪,讓她……
可是當她靜靜站在麵前的時候,他的憤憤卻全都不見了,半個月不見,長得好像幾輩子,他心裏一酸,傷心和委屈湧上來。這是他最無力的時候,這是他最軟弱的時候,此刻他什麼也不想要,隻想緊緊地擁她入懷,隻想緊緊地抱住她,她說什麼他都肯答應。
善祥猜不透楊秀清在想什麼,他的表情很奇怪,一忽兒喜一忽兒悲,陰晴難以捉摸。這不是開口的好時機,但她無暇再等,也別無選擇。
善祥是為張繼庚而來,今天的事已經人盡皆知,震驚朝野。她的震驚裏則夾雜著至深的痛惜,卻又不能不敬畏他的血性與執著。裝作不認識她做不到,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這個人與她有關。
她猶豫著開口:“殿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你說吧。”
善祥跪下來:“張繼庚罪不可恕,乞求殿下賜他全屍。”
“原來你,是特意為他來的。”
“張繼庚的父親與家父是舊交,他也曾有恩於我。”
“你知道他做了些什麼?”
“知道。”
“你知道他竟敢把本王玩弄於股掌之上嗎?”
“知道。”
“你知道他殺了三十四個老兄弟,借用我的手和刀嗎?”
“知道。”
楊秀清悲從中來,突然暴怒地喊道:“你還敢跪在這裏求他的全屍!”
善祥垂著眼睛,心裏百般難過,停了一會兒才道:“於情於理,我不該來,可於情於理,我又必須來。”
楊秀清唇角一絲冷笑:“我想起來了,你十六歲曾遭張家退婚,是不是這個張繼庚?”
善祥無言以對。
她早料到,以楊秀清的風格,這件事求也無果,隻能痛對張繼庚抱憾。為什麼自己還要知其不可為而勉力為之,是要讓他更惱恨自己嗎?他已經夠惱恨自己了吧,低下頭,心裏一片茫茫的哀涼。
“傅先生,有情有義的傅先生,可惜本王不能遂了你的心願。”楊秀清咬牙切齒道,“五馬分屍實在太輕,這個人我恨不能生吃了他!”
張繼庚死了。
當天一場大雨把街道衝洗得幹幹淨淨,上天仁慈,不忍留下一絲慘烈的痕跡。很快人們便會忘記這裏發生過什麼,忘記他這個人,忘記關於他的一切。
可她不能忘。
這滂沱的大雨讓她想起娘走的那天,雨水混著淚水,上天在陪著她哭,而這雨水和淚水是多麼多麼徒然。
他死了,她才真正開始想念他,才開始細細回想從前的事。他活著,她見不見他都無所謂,可是再也見不到是另一回事,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