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如果你麵前的是個燒炭佬
有多久,她們三個沒坐在一起吃飯了。
善祥記得清楚:“該有兩年了,壬子年二月二日,家家女兒歸寧,大姐就回娘家住了兩天。”
菀祥快嘴接道:“姐夫還提著兩隻朱漆盒,裝著許多歡喜團和元寶蛋……”
她忽然打住,無人接話。
這段日子,三姐妹各自盡嚐人生之艱難哀痛,重聚時候抱頭痛哭了好幾場,有多少眼淚都要哭幹了,但每牽扯到傷心處,還是悲酸難咽。
“孝常知道三妹愛吃這些。”鸞祥微微笑著,不覺滿臉是淚。
善祥吩咐女官多加一副碗筷,菀祥在旁邊小聲說:“還有娘的,還有爹的。”
她們三人,加上三副靜靜的碗筷,就算是頓團圓飯了。就連這樣的團圓飯,也難預期下一次,今夜原是為鸞祥餞別。
善祥常常後怕,大姐身陷險境,而且近在身邊,自己竟然一點兒都沒察覺。如果那天菀祥不是剛好來送香粉,施王娘不是剛好把新刺繡給她看,那麼陳宗揚夫婦私合受刑之後,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地牢裏還有她可憐的姐姐,那麼鸞祥恐怕要死在裏麵了。每每想起,每每愧悔。
鸞祥被救出地牢的時候,正是陣痛開始即將臨盆的關頭。她身體瘦弱不堪,頭發白了大半,眼睛見光流淚不止,二十多歲的人竟像個老嫗。善祥和菀祥見了,當場失聲痛哭。
幸而解救及時,鸞祥平安誕下一子,這男孩啼聲驚人,眼神明亮,讓人歡喜。善祥給外甥起名“鴻慈”,讓他永生銘記母親辛苦生養之恩,鸞祥則為兒子取字“光孺”,希望他長大後光宗耀祖。
經東王恩準,鸞祥母子在王府裏好生調養,婆婆戴夫人也被接過來照顧。幾個月後,鸞祥才慢慢恢複了元氣,隻是白發已經生成,無法斷根,每見她抱著小兒低頭哺乳,平靜秀麗的容顏頂著那巍巍一頭白發,都讓人心酸不已。
小鴻慈滿百天後,婆婆戴夫人執意要去南海投奔叔伯,她把兒子之死歸罪於媳婦,心裏總憋著口怨氣。鸞祥自忖應該侍奉婆婆終老,遂決定攜子隨婆婆南下。東王看重善祥,也著意厚待其姊妹,不單開恩放行,還特意派了一隊車馬護送,戴夫人看這情形,對媳婦的態度也客氣了不少。
“以茶代酒,咱們就碰一碰杯吧。”鸞祥笑道,兩個妹妹也舉起茶杯來,“咱們說點兒什麼好呢?”
“善祥,你文采最好,不來說兩句嗎?”
善祥勉強笑笑道:“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了。”
“菀祥,你平日最是口齒伶俐,這回怎麼啞了?”
菀祥噘嘴:“討厭餞行酒,討厭踐行茶,討厭說餞行的話。”
“那好吧,我來說。”鸞祥握住茶杯,“我隻求兩樣,一是咱們三個都平安,二是咱們三個……還能見。”
茶杯碰在一起,仰頭而盡。
是不是喝得越快越幹淨,祝語就越能成真?善祥這樣想著,不禁被一口茶嗆住,使勁地咳嗽起來,姐妹們忙著給她拍背,她咳出了眼淚。
睡前,鸞祥看似無意地說了一句:“二妹,我看東王待你格外不同些,將來該怎樣,你要想好。”
她想過的。
她貪戀和他在一起的時光,黎明走過鳥聲嘰啾的長廊,他在盡處的霞光裏靜靜等她;批閱文諭至夜深,抬起頭在燭火裏相望一笑;他們一起講過的故事、說過的玩笑,一起看過的月亮,還有在月光下踏過的石板上的霜。
她不是最好的女子。她不夠溫柔賢惠,常常恃才自傲;她不夠精明伶俐,不懂審時度勢;她改不了的倔強桀驁,寧死不肯服輸。可是在他麵前,她就能這樣恣意地不夠好,她就能這樣自信,即使她不夠好,他也一直會喜歡她、寬宥她。
他也不是最好的男子。他威風卻也張揚,他驕傲卻也驕奢,他強大也虛弱,他通達卻也頑固,他決斷卻也多疑。隻是,她就是甘願被他馴服,她就是喜歡這樣的他,無論他穿著王袍還是一身布衣,她都要他,誰來也不換。
她願意這樣朝朝暮暮看著他,她願意這樣生生世世在他身邊,當她大膽地向他索要一枚戒指,就已經甘願把全副身心束在裏麵,那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張繼庚的免死牌她隨手扔在箱底,罪臣若不能免死,逆子也不要獨活,她什麼都不畏懼,隻要和他在一起。
那晚秉燭夜談,不知不覺紅燭已盡,怕衝了氣氛,不願叫人更換新燭,兩人就這樣在黑暗裏對坐。
在這溫柔的黑暗裏,朦朧地感知他在近處,暖熱平穩的呼吸,每一絲都讓人安心。她胸口一熱,忽然想說出那些話來。
“我小時候看過一本《大英國統誌》,裏麵有些有趣的事,上次英國人的‘響尾蛇’號來,竟然忘了問他們。”
“哦?我最愛聽你說有趣的事。”
“他們國的男女結成夫妻時,要在天父麵前許諾,‘兩人若脾氣很對,應承許願,凜遵皇上帝所設之律,相愛相慈,或懷病,或快樂,相佐如天作之合,同床共枕也。自此以來,兩者為一體,而不可離也’。”她的臉上熱辣辣的,幸而他看不見。
“如果本王也願意和你這樣許諾呢?”
“那個時刻,你不是王,或者九千歲,也不是紫荊山的燒炭佬,或者下凡的天父,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如何?”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黑暗中他靜默了片刻,伸長雙臂,把她的手攏在掌心裏:“如果我隻是個燒炭佬,你也會這樣說嗎?”
“隻要是你。”
他哈哈笑了兩聲:“不會。如果你麵前的是個燒炭佬,穿著破衣服,滿臉都是炭灰,上無片瓦,不知下一餐在哪裏,那是你做夢也想不到的日子。江南的貴小姐,你會看我一眼嗎?”
她有些尷尬,卻無從爭辯。
“我是不會讓你跟著一個燒炭佬的,你隻配跟著今天的我。”他的語氣滿是自負,“權傾朝野,威震天下,住的是高樓廣廈,穿的是綾羅綢緞,家大業大,前府一呼百應,後殿人丁興旺……太平天國堂堂的東王、正軍師、九千歲楊秀清,這才是我。”
他的手掌強而有力地握著她,她感到輕微的不適。
她想自己可能有些天真,怎能忘了他是東王,忘了他的家大業大,人丁興旺。後殿有三十六個王娘,每年的生日,春官丞相蒙得恩還會從女館選送六名美女,擢升為新的東府王娘。
她的心猛的一下醒了過來。
他是她的唯一,而她隻能是他的之一,這是現實,別忘了。
這樣想著,心就茫然了。有些灰冷,又有些不甘和企盼,更多的是不願去想,就這樣迷迷糊糊的也好。既然結果是那樣,她寧願不要結果。
而楊秀清,終於要給她一個結果。
春和景明的一天,他躊躇滿誌地端坐在上,輕輕拍著座位的扶手。
“善祥,本王要給你一個喜訊。”
她抬起頭來,心跳加快。
“你猜到了嗎?本王……要正式封你為東王娘。”他笑眯眯地說。
她心思紛亂地望著他。
“本王要正式封你為東王娘,你將成為本王的妻子。”他又笑著說了一遍。
“那麼,善祥將是第三十七位嗎?”
“當然啦,和其他三十六位王娘同樣尊貴,宮殿陳設、吃穿給用也是同樣級別,待生了王世子女,還有額外賞賜。”
“在你心中,善祥跟她們也是同樣的?”
“你要明白本王苦衷,家大業大,在眾人麵前,自然要做得一視同仁,不偏不倚。但你應該知道,我心裏有多看重你,你想要什麼,隻要私下告訴我就是。”
“我什麼也不想要。”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我要的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本王知道,所以才要正式給你一個名分。”
“我能把整顆心給你,你能嗎?三十七份,以後還會再有四十七份、五十七份,你的心要多大才夠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