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水裏的月亮怎麼會是半個(1 / 3)

十四、水裏的月亮怎麼會是半個

善祥有時會啞然失笑,平生最重學問文章的自己,卻偏偏為個大字不識的男人傾倒了。

這個不識字的男人,有著充沛的精力。他操持公務至夜深,仍欲罷不能,大事小事應對有方,有條不紊;他黎明即起,從不有絲毫怠惰;他奕奕有神地端坐在殿上,霞光照進來,天地都是光燦燦的。

這個不識字的男人,有著寬廣的公正心。東府智囊團商討《天朝田畝製度》條款,他慷慨說道:“本王要的是,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所以他讚同分田受產不論男女,開辦學堂男童女童一樣讀書,天下婚姻不論財,女子也和男子一樣堂堂為人。

這個不識字的男人,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洞見。他能預知千裏之外的戰況,田家鎮水戰前,溯江送去水木排以安放炮位,占據天險扼守峽口,整整比戰報早了十一天,料敵機先,無人不服。

這個不識字的男人,還有著永不衰竭的好奇心,大到天地蒼穹、千年曆史,小到地方風物,一個語詞,他都興致勃勃地探個究竟。他的求知欲有時更近於一個孩子,好奇裏帶著些頑皮,讓人想起來,總是忍不住莞爾。

那次英國人的“響尾蛇”號從上海開來,呈送了三十個問題,問貿易、問法令、問關稅、問軍製,三十個問題都是他一人流利作答,善祥隻恨筆錄得不夠飛快。

他顯然對這種問答的方式饒有興趣:“等等,本王也要向洋人提些問題。”

善祥提筆靜聽,他沉吟著,嘴角上卻掛著狡黠的微笑。

“傅先生就寫,你們各國拜上帝這麼久,有沒有人識得……”他一本正經地說,“上帝有幾高大否?上帝麵何樣色否?上帝腹幾大否?”

善祥“撲哧”一聲笑了,也頑皮起來:“要不要再寫上,上帝生何須否?上帝須何樣色否?上帝須幾長否?”

楊秀清哈哈大笑:“寫上,寫上,本王正要問到胡須。”

“接著是不是要問到……上帝戴何樣帽否?上帝著何樣袍否?”

“我剛想到這個,你就先說出來了。”他會心笑道,“本王還要問他,上帝原配是我們天母,即生天兄這個老媽否?”

“上帝前既生子耶穌,今複生子否?”

“上帝單生獨子,還是亦同凡人生有好多子否?”

“上帝會題詩否?”

“果然是女狀元問的問題,本王再追問一句,上帝題詩有幾快捷否?”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說笑笑不覺寫了五十個問題。楊秀清在文書上蓋上自己的大印,裝進華貴的黃色封套中,遣人送到英國人船上。特使回來稟告說,那些英國人為了盡力回答問題,還緊急開了次宗教會議,搬出厚厚的《聖經》逐條查閱,整整鼓搗了一個通宵。

楊秀清聽了,轉頭去望善祥,兩人靈犀一點,會意一笑,好像在保守一個淘氣的小秘密。

他們開始心照不宣地擁有了一些小秘密。

還是月滿西樓的晚上,冬天的月光,庭前白亮亮的一片,伏案書寫久了,乍地一望,還以為下雪了。忽然記起今晚是舊曆十一月十五,文德橋的月亮他一定從沒見過。

善祥脫口而出:“我帶您去看月亮吧。”

楊秀清一愣,笑道:“你又想爬到屋頂上去嗎?”

“不是,跟我去文德橋如何?文德橋的月亮天下無雙。”

“是嗎,有什麼不一樣?”

“您去了就知道了。”善祥咬咬嘴唇,鼓了些勇氣說道,“隻是,咱們能否悄悄地去,就當是微服私訪。我怕您的輿馬儀仗太過盛大,會引來許多矚目,也會擾了這麼美的月光。”

楊秀清猶豫了一下,豪爽地說:“好,就依你。”

兩人換了便裝,悄悄從偏門出了東王府,街上空寂無人,間或有一隊巡查的兵士走過。小風微寒,反讓人格外清爽。

那是種奇妙的興奮,好像兩個人要一起私奔到天涯。她在前麵帶路,不管不顧,任性活潑得像個小姑娘,他腳步輕捷緊跟,不時左右望望,一臉煞有介事的警醒。青石板路上微微結了點兒霜,落下兩人的腳印。月亮溫柔望著他,仿佛昨日相識,楊秀清終於慢慢鬆弛下來。

有多久沒這樣走路了,習慣了出入車馬輿轎、聲勢浩大、前呼後擁、氣派威風,他剛一出府門竟然有種落單的驚慌,又好像回到從前最孤苦伶仃的日子,所有的猛獸和惡人都會來欺侮他。然而他很快冷靜下來,這是他的地盤,他是威嚴權重的東王九千歲,就算不穿龍袍,就算一個人走在街上,他也是號令天下的王。

“這街道的月光,又讓我想起了紫荊山裏。”

“一個人在月光下走山路?”

“正是,天上一個月亮,山裏麵一個我。”

“你就大聲唱起歌來,這樣便不那麼孤單。”

“其實那是壯膽,你知道嗎?小孩子害怕,但是害怕也得往前走啊。”

“此刻你想不想唱歌?可惜我沒把笛子帶出來。”她真想在這樣的月下吹奏一曲,而他就在旁邊歌唱。

他略微有些遺憾:“如今哪能隨便唱呢?哎,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總是有些不同吧,小孩子已經長大了。”

“不同的是有你。我常想,紫荊山那麼多好東西,要是當時有你在該多好。”他看似無意地說,這話讓她心裏一動。

兩人一邊在月下走著,一邊自自在在說著話。這感覺如此奇妙,好像天地間隻剩下他們二人,還有這月光,多一分嫌擠,少一分又嫌寂寥,一切都是剛剛好。

楊秀清忽然感歎:“良時美景,可惜我不會作詩,未免辜負了月色佳人。”

善祥體貼地說:“作詩太酸,不如來個俗語對爽快。”

“俗語又怎麼對?我恐怕會被你笑話。”

“你天資聰穎,神思敏捷,我還怕輸給你呢。”

“這點兒倒是不假,若不是因為家貧,我讀書肯定比天王厲害,說不定也中了什麼舉人。”

“那咱們先從二言的開始,我出個‘桃幹’。”

“我便對個‘杏核’。”

“是吧,果然聰穎!再來一個‘油炒飯’。”

“這油炒飯太肥膩,斟上一盞‘醋泡茶’。”

“吃了炒飯喝了茶,凡事‘丟在腦殼後’。”

“總有些事忘不了,我要牢牢‘攥在手心中’。”

“閑極無聊,磕個青果泡茶吃。”

“無事生非,拿著紅棗當火吹。”

“真聰明,可惜不識字,巧婦難為無米粥。”

“少廢話,隻要有本事,老娘不是省油燈。”

善祥捂著肚子大樂:“一個九千歲的老娘,豈不是成了千年老妖?”

楊秀清笑道:“人家周朝的皇帝為博美人一笑,不惜點著烽火台,能讓你笑得這麼開心,我就是做一回九千歲老娘,又有何妨?”

善祥紅了臉,掩飾道:“好了,別偷懶,也該由你出些來對。”

楊秀清想了想,說:“小頭鬼。”

善祥隨意對:“大力神。”

楊秀清搖頭:“這個對得不好,我有一個更好的。”

“是什麼?”

“大腳仙。”

善祥一愣,隨即明白他在笑話她,不禁氣得跺腳,滿臉嬌俏可愛:“你刁鑽,不算不算!”

“好好,再來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

“終日打柴終日燒。”

“說中了我的老本行,‘裝龍像龍裝虎像虎’。”

“嫁狗跟狗嫁雞跟雞。”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走到了文德橋,月光灑在肩上,忽地楊秀清低頭看她:“你要嫁的人是誰?”

善祥臉熱辣辣的,不敢抬頭看他,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溫柔地握住她的手,她感覺到自己在輕輕地戰栗,半邊身子仿佛冷著,而被他握住的那半邊又灼灼地熱。他的手溫暖而粗糙,觸及處有微微細細的麻,她不適,她怕,卻又不想掙脫。她怎會這樣?這樣願意被他握著。

她害羞,目光灼燙,不敢去看他,垂下頭,卻又忍不住要仰頭望天。滿天月光溫柔,夜空輕渺,今夕何夕?

“這橋上的月亮,有什麼不一樣?”他也有些慌嗎,忽然找些話來說。

她羞澀地抽回手,輕輕地答:“你往水裏看啊。”

此時正是子夜時分,兩人立在橋上,月懸頂天,文德橋東西兩側的水麵上,忽然各現出半個月亮。楊秀清大驚失色,抬頭望天,卻仍是好好一個圓月。

“怎麼會這樣,水裏的月亮怎會是半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