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水裏的月亮怎麼會是半個(2 / 3)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德橋上半邊月’啊。”

“這地方有些邪門。”

“傳說李白最愛明月,曾於十一月十五日夜到文德橋上觀景,那晚他喝多了酒,見到月亮掉在水裏,便跳下橋撈月,水中月亮也就分成了兩半。”

“我覺得這事不大吉利。”

“沒有什麼不吉利的,是工匠剛好把橋造在日晷子午線上罷了。”

“我不喜歡分開兩邊的月亮。”他執拗地說,情緒忽然陰鬱起來,“月亮隻該圓滿,圓圓滿滿。”

那晚回到東府邊上,有兩個巡夜的兵差些把他倆枷起來,雖然善祥趕緊拿出腰牌,但他們還是衝撞了東王。楊秀清發了很大的火,激動得喊打喊殺,回府換了衣服即刻命人擊鼓升堂。王府的人都被從夢中喊起來,驚慌失措地集齊在殿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處在狂怒中,好像一隻咆哮的野獸,讓善祥難以置信這個人就是剛才溫情脈脈的他。兩個倒黴的巡夜兵,各自被打了五十杖,善祥覺得這處罰重了,心裏暗自為他們不平。

可是次日的霞光裏,他又恢複了謙和有禮的風度,看不到一絲昨夜的暴戾,或者柔情。相處越久,他好像越難看透,可越是走近,她就越覺得難以離脫。

這天夜裏,當議事廳裏又隻剩下他倆的時候,楊秀清踱到善祥的背後,輕輕地抽去了她手中的筆。

“你在東殿日夜操勞,我該賞賜些什麼給你?”

“這是微臣的本分,不敢邀功。”

“那麼就算是我送給你的,隨便你要什麼,金銀珠寶、名貴首飾,本王富可敵國,隻要你說得出,什麼都送得起。”

善祥想了想,略微含羞,卻還是勇敢地說出來:“我想要一枚戒指,無論材質輕重,隻要是你送的。”

七歲的時候她就想過這事,那年她看了本《大英國統誌》,那書裏說的英吉利真讓她向往。男尊女,女尊男,女兒不獨學針黹,還可博覽經典,男視妻為同伴,將娶之時,媒灼不通報,由新郎親自問婚姻,閨女亦可自主或允或棄焉。男女婚姻有法律,議親婚姻之時,教師讀其法,新郎新婦贈戒指,以表忠誠。

她隻要一枚他送的戒指。

他記著這話,很快就準備好了。那是一枚華貴的戒指,精巧繁妙的黃金指環,上麵鑲著一顆碩大的紅寶石,幾乎要遮蓋了半個手背,戒指很重,她連握筆都不敏捷了。善祥既欣喜,又有些尷尬。楊秀清卻喜歡得緊:“這是最好的紅寶石、最好的黃金,還有天京城最好工匠的技藝,本王命令他們一夜就要做好,果然還不太差。”

“這戒指未免奢侈,我隻怕戴在手上會太張揚。”

“誰教本王給得起?你是最好的女子,配得上最好的東西,我喜歡。”

這句話傲慢又深情,她又深深地紅了臉。

“我心裏有多看重你,你一定不知道。”楊秀清認真地說,“和你在一起,尋尋常常的東西,都分外好看些,尋尋常常的事情,都分外有趣些。從前覺得熬夜批文諭是苦事,現在有你陪伴,反而恨不得夜晚更長些。”

“怪不得總是要人講故事,講完一個又一個。”她垂下頭,嬌嗔地說。

“誰讓你講得好聽呢?”就像個耍賴的孩子,他輕輕地搖著她的手。

“沒故事了。”

“怎麼會呢,你看過那麼多書。”

“看過會忘啊,而且書都讓你們燒光了,沒故事了。”她低著頭咯咯笑。

“我給你看樣東西。”楊秀清一臉神秘。

仍是西麵大屏風後麵的密室,他帶她進去,拉著的手一直不曾放開。走過上次喝酒的土牆屋,不知又按動了哪個機關,露出道鐵門,推門進去,竟是間極為寬敞的所在。而最讓善祥吃驚的是,四壁高大的書櫥裏竟然滿滿當當地全是書,天王明令焚毀的四書十三經赫然就在上麵。

“怎麼樣,不會再沒故事了吧?”楊秀清一臉得意,“這地方極其隱秘,盧賢拔都不知道。”

“可是,私藏百家典籍不是有違法例嗎?”

“那是天王幹的糊塗事,我一向不大讚同。”楊秀清笑道,“他考不上秀才,就把火氣發在書本上。”

“殿下既如此開明,我就趁此機會說兩句心裏話吧。江南自古詩書禮儀風氣濃厚,搗廟宇、焚典籍的做法過於極端,恐怕會招致百姓暗中抵觸,更怕會授敵以話柄,壞了我天國的名聲。”善祥侃侃道來,“且不說諸子百家微言大義,對人心世道有勸懲之功,單論自古以來忠良俊傑的故事,也借助這書本流芳千古。嶽飛之精忠報國,關羽之忠義無雙,趙子龍之智勇雙全,還記得嗎?我講他們的故事時,殿下總是忍不住擊節叫好,感動不已,想必天國將士們看到這些故事,也定能激發勇氣,奮發有為。”

“你說的,我心裏都想過。”楊秀清皺著眉頭,“我雖不識字,平生卻最敬有字的書本。下令燒書燒廟,我心裏其實難安,這個私密書房,也算是一點補償。”

“連你都沒有辦法嗎?”

“你也知道,外麵都說我風頭太盛,軍政、人事大權已歸我總攬,讀書教義的事情,一直為天王所看重,總不好再搶了他的,總共就管那麼點兒事。”楊秀清歎了口氣。

善祥的擔心並不多餘。

甲寅四年(1854)正月廿二,曾國藩率湘軍自衡州發往湘潭,出師前曾國藩親自撰寫《討粵匪檄》,廣為張貼散布,一時大軍所到之處,民心紛紛所向。

“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善祥放下檄文,望向楊秀清,他應該知道,再不矯正焚毀書籍的政令,太平天國在民心裏的失地會越來越多。

“天父自會有個決斷,天父無所不能。”楊秀清沉吟著自言自語,又轉頭對善祥道,“若是天父命你講一番道理,你會不會害怕?”

善祥心中已有分數,便一笑道:“我當然是盡己所能,知無不言便是。”

楊秀清點頭:“這就對了。”

正月廿七日下午申時,東殿二府門鼓聲急急,北王翼王率領侯相百官腳步雜遝地趕來,齊齊在殿上跪拜。

天父,下凡了。

“朕恐怕世人防妖太甚,毀盡古書,轉無以為勸懲之助。”他坐在榻上,聲疾色厲。

眾人齊聲說道:“天父勞心下凡,想必因眾小子小女,有甚過錯,獲罪良多,又要勞煩天父下凡來發聖旨。”

“眾小子小女,你們聽好,朕有聖旨要吩咐,內簿書傅善祥在否?”

“小女在此。”

“朕命你代書聖旨,聽見了嗎?”

“小女遵旨。”

“千古英雄不得除,流傳全仗笥中書。”

“天父勞心教導,小女今已書完,恭候再降聖旨。”

“善祥,你識得你天父的用意嗎?”

“小女愚昧,肚腸稚嫩,未能解得天父聖意,不敢妄解,求天父赦罪教導。”

“朕赦你無罪,你且試著解來。”

“夫英雄之人,是蒙我天父將一點真靈授之其身,故生而徇齊,長而敦敏。入則盡孝盡悌,出則貞忠報國。至性不移,頂起綱常,維持風化。蓋其生也有自來,其升也有所往。魂歸天堂,名留人間。雖千古萬年不能泯沒。故我天父鴻恩,命將千古流傳之書,不可毀棄。又有聖旨,幾係貞心忠正的臣僚傳述,總要留下也。小女愚昧妄解,未識有當聖意否?求天父赦罪教導。”

“好!你解得非常好!這些話你們都要謹記切記,細細參詳,不得輕視,知道了嗎?”

眾人高聲齊道:“謹遵聖旨。求天父寬心。”

“朕回天了。”話音未落,楊秀清的身體已經癱軟在椅子上。

座下很多人,包括韋昌輝都鬆了口氣,暗想他老人家這回下了凡,照以往經驗,總能消停十天半月了,至少這十天神經不用繃得太緊,晚上能睡個好覺。當時誰能想到,天父很快就會再來。

這次天父下凡,座下最為戰栗的人,其實是胡九妹。

這兩天她的眼皮一直在跳,有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那件事早晚瞞不過天父。天父無所不知,隻是處罰有先有後。早在永安的時候,軍帥周錫能策反內應被處死,天父下凡審訊,連周錫能和老婆、兒子私底下說的話都一清二楚,無人不被懾服,連周錫能死前都說是“天做事”。既如此,那天晚上的事情能逃得過嗎?

陳宗揚卻總嫌她多慮,他振振有詞地說:“第一,這是天倫人倫的事情,不說他天王東王有數不清的王娘,就連天父也得生兒子不是?第二,那楊水嬌膽小怕事,嚇唬她兩句就夠了,再說她有臉去告發啊,她就不怕損了自己的清白?第三,咱夫妻倆是老兄弟、老姊妹,一路出生入死有功有勞,又在東府替九千歲辦事,再怎麼都得給些薄麵,何必害怕成這樣?第四,就算是要罰,還有盧賢拔和謝滿妹呢,那晚我親眼見他們夫婦衣裳不整、拉拉扯扯,是人都知道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