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聰明信
菀祥漸漸發現,天王的可怕,是他自己竭力裝出來的。
石汀蘭她們說,天王以前還是很通達的,也準許女官們偶爾探望家人,現在不知為何沒一點兒人情味兒。天王以前也沒有那麼凶,隻是性子有些偏執。現在脾氣這麼暴躁,應該是心煩的緣故。菀祥不知道天王為什麼心煩,但很快學會“不頂嘴、多認錯”,如此就能在他眼皮底下保平安。很多時候,天王就像個死要麵子的老人家,撐著又空又大的架子,絕對不容許一絲懷疑和抵抗,即使在內廷也正襟而坐,不苟言笑,生怕別人不怕他。而其實,很多人也隻是表麵裝作怕的樣子,背地裏談論起又是另一番口氣。他的空架子沒能威懾住多少人,連五歲的幼主洪天貴福也管不住,有一次幼主在大雨裏瘋跑,天王在樓上吼了半天回來,快快回來,那孩子根本就不聽他的。
這些事讓他沮喪吧,他排解鬱悶的方式是聽管風琴。這琴天京城隻有一架,非常珍貴,每當悠長美妙的琴聲奏響,天王繃緊的臉才有些鬆緩的意思,那時候的他,看起來非常累。
管風琴雖是天王的愛物,女官們一樣敢動,趁著他不在殿上的時候,大家總要去摸一摸,菀祥也去按了好幾次。終於有一天琴壞了個鍵,天王大發雷霆,卻也找不出是誰,此後隻得把琴上了鎖。
你看,大家能有多怕他呢?
浴室天泉,是天王極為珍愛的地方。他熱愛洗澡,與粵人風俗有關,更因為他有過分的潔癖。天王的天泉,陳設布置自是奢華無比,浴池是大塊綠翡翠砌成的,邊上鑲滿了閃閃的寶石,四麵牆上繪著精美的圖畫,池中水流如溫泉,和暖舒適而常年不衰。最奇妙的,是天泉中央那顆碩大的夜明珠,晚上把整間浴室照得光芒萬丈,明亮勝過十盞燭火。天王入浴的時候,女官們須備好四條絲綢浴巾,像現在這樣的立冬天氣,怕他冷著,定要先暖熱一遍。還有一條最講究的,浴巾必須用香熏過,天王喜歡芬芳撲鼻的浴巾,他喜歡自己一身香氣。
不止他一人愛這天泉,很多女官都愛,各人總有辦法偷偷進去享用一次,那真是美極了的感受。天王最後還是發現了,也是大發雷霆,還是找不到誰。他沒法,隻得規定女官若非當班,不得進入天泉;若要使用,須先登記,俱道實情,不能隱瞞。
但她們常常還是不登記的。
菀祥最大膽的時候,是在三更時分把朱九妹偷偷領進天泉,讓她好好泡一泡龜裂的腳。入冬以來,雨一陣雪一陣,凍住的泥土堅硬難挖,天王嫌女官進度太慢,不許她們穿鞋,赤腳在寒冷中站不住,就必須不停地趕工。朱九妹的雙腳全是裂口,泡在溫水裏痛得掉淚,菀祥歎著氣幫她洗幹淨,又上了藥,這才好轉了些。可是明天的勞作又怎麼辦呢?朱九妹是她結拜的姐姐,兩人感情深厚,無論如何也得想想辦法,菀祥咬著嘴唇動起腦筋來。
天王召見,這可是一件稀奇事。
北王韋昌輝趕緊坐了轎子,匆匆趕到天王府。進了金龍殿,跪拜請安完畢,洪秀全賜了座,韋昌輝便奏報了天國近段時間的大事。
“二兄,北伐軍戰況尚好,東王四兄運籌帷幄,指揮有方,現已攻克了重鎮滄州,占領了靜海。李開芳率領一支隊伍進至獨流,即將攻下天津,現離京城僅有十裏了,勝利在望,二兄就等著捷報傳來吧。”
“嗯,這都是天父保佑之功勞。”
“隻是目前西征戰線遇挫,入秋以來,曾妖頭的湘軍水師來勢凶猛,先取了嘉魚,又攻下武昌,現在又往田家鎮來了,幸而我太平軍有鐵索護江,諒他們也衝不過來。”
“五弟不必勞心,天父自會保佑。”
“二兄說得是,天父率天兵天將一起下凡助我太平軍,曾妖頭必死無疑。”
“五弟,朕要起草一份極為重大的詔諭,特找你來商議。”
“願聽二兄明示。”
“朕近日苦思冥想,我太平天國既為天下正統,清妖所居之地便為穢地,妖有罪,地亦因之有罪,故應該貶直隸省為罪隸省,貶北燕為妖穴。”
韋昌輝拊掌道:“極好極好,二兄這個主意極好!”
洪秀全得意,繼續道:“京無二,天京而外都不準稱京,朕現貶北燕為妖穴,等這個罪隸省知道悔罪,懂得敬拜天父上帝,然後更罪隸之名為遷善省。”
韋昌輝讚賞道:“聖明如我主二兄,才能有如此不凡識見!鄙陋如小弟這樣的,再長幾個腦袋都想不出來。”
洪秀全撫著胡須又說:“那鹹豐皇帝乃是世間群妖之首,鹹豐本意俱各豐裕,朕以為應加上犬字旁,如此一來,人人都能看出狗性。”
韋昌輝跺腳歎道:“正是呢,妖頭也配用好字,我呸!”
洪秀全說得高興,韋昌輝極盡奉承,直把天王哄得心滿意足,神采飛揚。韋昌輝正自喜時,忽地洪秀全話鋒一轉,語氣嚴肅起來。
“朕聽說,清妖營裏傳言,說什麼天王已死,太平天國隻有東王,天王府裏不過供奉著一塊木雕。”
韋昌輝大驚失色,忙道:“妖言惑眾!二兄千萬不要介懷。隻是不瞞二兄,東王素來威風不知自忌,不怪外間有此謠傳。小弟隻為二兄憤慨不平,可歎我主二兄堂堂天王萬歲爺,仁慈寬厚,一味謙讓,反給了妖人造謠的機會!”
洪秀全強笑了幾聲:“這有什麼,我與東王俱是天國良民之主,妖言何足掛齒?好啦,你退下吧,朕累了,朕要去天泉沐浴。”
他的臉瞬間冷成了一塊鐵。
菀祥運氣不好,偏偏是這個時候犯了事。
她這些日子費了好多心思,配置出一種漢宮白玉透肌香,這種香,堂皇馥鬱,沁人心脾,更有安神解煩、調中導滯的功效。天王浴巾的熏香每天都是那兩種,不是笑蘭就是桂花,負責調香的女官技拙敷衍,貴如天王竟然也不挑剔。菀祥技癢已久,這次決意以此出奇製勝,趁自己當班,用新製的香熏了浴巾,隻等天王驚為天香,龍顏大悅,那時候自己的才幹既被賞識,便會委以重任,既擔重任,便可諫言添幫手,到時把朱九妹姐姐調到身邊,那簡直易如反掌。她越想越開心,簡直是數著指頭盼天王快快入浴。
天王渾身上下突然出了許多紅疹子。
他現在的表情是震怒的,這震怒超過以前任何一次,真正讓人膽戰心驚,菀祥隻覺得一道寒氣由雙足直穿脊梁背。誰能想到呢,那麼好的漢宮白玉透肌香,有人竟會生疹子!那麼好的香啊,隻有極少極少的人才會生疹子,可那個偏偏是天王。她暗暗吐舌,知道自己闖大禍了,可是天王那樣子又很好笑,滿頭滿臉的紅疹子,因為大怒而更紅,像赤豆大燒餅,又像一個紅豔豔的草莓,還是搖來晃去的那個。
忙中越發添亂,偏這時賴王娘和餘王娘動手打架,又抓又扯又喊。追究起因菀祥還是魁首,因賴王娘妒忌餘王娘變美,便也要菀祥配香粉給她搽。可惜賴王娘年歲老大,效果不那麼明顯,反招來天王譏嘲,餘王娘也跟著笑了幾句,這就動手打起來了。
內殿現在亂成了一鍋粥,天王要懲治打架的人,喝令所有王娘到場。懷孕兩個月的黃王娘正犯孕吐,便一手捂住嘴鼻,天王以為是嫌惡他臉上的紅疹,羞惱之下一腳向她腹部踢去。黃氏哀呼,眾人一起尖叫,天王揮著拳頭怒吼:“不準叫!”
趕緊逃吧,趁他發火要一段時間,懲治打架王娘要一段時間,查疹子要從典天廚查起,直到典天茶司天水查到典天袍的她,也要一段時間,趕緊逃。
可是,她能逃到哪裏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