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高的牆,那麼厚的磚,天有羅,地有網,到處都安著大刀侍衛,就算插翅,你以為能飛得過五步?藏起來吧,藏到樹林裏,藏到屋頂上,變成小魚蝦,藏進水池裏,變成小飛蟲,藏在草葉下,變成一粒塵,藏在帽子上,變成一根大柱子,誰也認不出,直直地站著索性不藏。如果她這次逃不過,如果她被雲中雪,下輩子會變成個什麼呢?變成個什麼好呢,現在要不要提前想清楚?
她心慌意亂,胡思亂想,躬身貓在後花園的灌木裏,夜凍風涼,磷火閃閃,記起好幾個女官都是在這裏雲中雪飛的,不禁打了個哆嗦,哪裏還敢久留?再加上晚飯未吃,腹中饑餓,幹脆直奔典天廚去,活就做個飽漢,死也做個飽鬼,她悲壯無比地想。
正走著,前麵彎處一點亮光,隨即聽到兩個女人在說話。
“我開的方子,一為止血,一為安胎,你們要小心照看黃王娘,如她明日午前仍流血不止,就再傳我來。”
“有勞聖醫了,飯都沒吃就跑來,現典天廚準備了些茶飯,還請聖醫用過再走。”
“有勞貞人厚愛,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菀祥的心撲通撲通地跳,這聲音聽起來怎麼這般耳熟?她躲在一棵樹後,等著她們走出來,燈籠的一點光線,微微照亮那背著藥箱的中年婦人,菀祥激動得差點大叫起來。
你道那人是誰?正是從小寵她如女兒、親手教她調製香粉藥草的葛天成堂葛夫人。原來這葛夫人全家一直躲在鄉下,前段時間北王重金懸賞遍請名醫的時候才回到城裏,夫婦二人都在王府坐診,葛天成任天朝掌醫,專治外科,葛夫人任天朝督內醫,專治婦女病症。今晚黃王娘被天王踢了肚子,葛夫人被請來診治,這才和菀祥有了相遇的機會。
菀祥用手緊緊掩住口,抑製住相認的渴望,等她們漸漸走遠,便悄悄跟了上去。等了一會兒,那女官出去,隻剩葛夫人一個在廚裏用飯,菀祥方才推門叫聲葛夫人。
兩人重逢的驚喜與慨歎自不必說,菀祥也無暇和她多說,眼下自己命懸一線,一線生機全賴這葛夫人,但她生性機靈,知道話不可全說。
“葛夫人,我有一事相求。”
“好閨女,咱們娘兒倆何必客氣?”
“我想請您帶件東西給我的二姐善祥,您知道吧,她現在可是東府的紅人。”
“這個,好閨女,要看是什麼東西,可千萬別是有字的紙,咱們進出都要搜過,搜出什麼可是要砍腦袋的。”
“不會不會,菀祥怎會不知道這規矩呢,我求夫人帶給二姐的,不過是些藥草,這藥草可是救命的喲。”
“這話怎講?”
“我二姐患了一種惡疾,常常無故咯血,正好有位廣西老姊妹教了我一個秘方,說是要采一種聰明草,用火烤黃煎水服了,吃兩次就能斷根。”
“咦,這聰明草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二小姐從前倒不像是有病症的。”
“這哪是說得準的事啊。偏巧這聰明草,天京城裏隻是天王府才有,也是廣西老姊妹帶來的種子。我就想求葛夫人,幫我交些藥草給二姐,葛夫人向來慈善友愛,仁心聖手,定能救我二姐的命。”
“隻是藥草倒無妨,反正我藥箱裏裝的就是藥草。”
“那我趕緊去花園裏采,您慢慢吃,且等我一會兒。”
半炷香的工夫,葛夫人要走了,菀祥急匆匆地趕回來,把一個白紙藥包塞到她手上。葛夫人打開來看,果真就是數莖藥草,剛采下來,涼涼的,還帶著微霜,這才依舊包好,放在藥箱裏。
菀祥握住葛夫人的手,語氣有些哀切:“求夫人今晚就去救我二姐,藥草一個時辰之後便會失效,求葛夫人救命。”說完就要跪下。
葛夫人心軟:“你這閨女倒是個疼姐妹的人,好吧,我這就去。”
“還求夫人轉告二姐,聰明草如何服用。”
“用火烤黃煎水服了,吃兩次就能斷根,放心吧,好閨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葛夫人的燈籠漸行漸遠,一點亮終於消失在天王府的夜色裏。
菀祥癡癡望著,身邊走過幾個女官,一個說道:“你是典天袍的傅菀祥吧,怎麼跑到這裏瘋了?殿上好像正點你名字呢。”
半年來終於有了菀祥的消息,雖然時已夜深,善祥還是驚喜非常。隻是葛夫人的交代很奇怪,自己什麼時候得過咯血惡疾?菀祥素來刁鑽淘氣,這裏麵必有蹊蹺。
送走葛夫人,善祥在燈下打開白紙包,裏麵隻有些帶泥沾露的什麼所謂聰明草。正迷惑間,想起葛夫人叮囑用火烤黃,忽地靈光一現,心領神會,攤開包藥草的白紙,湊近燭火熏烤,果然紙上現出菀祥密密麻麻焦黃的字跡,盡述天王宮殿裏姊妹們所受的苦楚,尤其是她自己一命危懸,懇求善祥請東王施救。這正是菀祥幼時最喜歡玩的聰明信,用蔥白汁寫字,白紙不留痕跡,必須在火上微烤才能看見。
她必須求他了,沒有別的辦法,她必須不顧一切救妹妹。娘沒了,鸞祥逃走了,無論如何不能再失去菀祥。
這是她第一次求他,求人對她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心性高,脾氣硬,她是寧死也不低頭的那種人,也是對一絲怠慢就敏感得拂袖而去的人。可現在她得求他,明知這會讓楊秀清很為難,天國大事固然多由他裁決,可君畢竟是君,天王畢竟是天王,天王內宮的事,哪能隨意僭越?
楊秀清聽畢菀祥的信,果然皺起了眉頭,善祥心底一涼。
“還是那個臭脾氣,一世人都不懂事。從前我屢屢勸他,一國之君要海量,對待女官要寬仁,他就是改不掉。”
楊秀清說了這句,又馬上為洪秀全開脫起來:“天王隻是脾氣壞些,心地還是好的。說起來隻怪那場大病,考了三次鄉試都沒中,你想他四十多天昏睡不醒,明白人也會燒糊塗的。現今糊塗人做糊塗事,旁人又能如何?”
“這麼說,天王是不會輕饒菀祥了。”
“我也沒法。”楊秀清神情莫測,“隻能寄望天父下凡救她了。”
“天父怎樣才會下凡?”
“說不準,天父無所不知,天父無所不在。”
善祥徹底無望,她行禮道謝,默默地正準備退下,忽地聽到楊秀清“啊呀”地叫了一聲。
隻見楊秀清跌在地上,四肢不停抖動,表情似極為痛苦。善祥手足無措,想上去攙扶,卻被一把摔開了手。楊秀清滿頭是汗,掙紮著從牙縫裏說出一句話:“詔楊水嬌、胡九妹、譚晚妹、謝滿妹。”
善祥慌忙傳令下去,四位女官匆匆趕來,習以為常般鎮定,隻齊刷刷俯身跪在地上,同聲說道:“天父勞心下凡,小女等齊到,敬聽天父聖旨,求天父教導。”
隻見楊秀清慢慢站起來,緩緩地掃視著眾人,瞬間變成一副森嚴肅穆的麵孔,厲聲說話,聲音也變成另外一個人。
“速傳你們北王來,聽我天父吩咐。”
楊水嬌趕緊出二府門鳴鼓,即有男承宣到北府傳詔。
“北王還沒到,你們將我的聖旨稟奏東王,教他登朝啟奏天王。天王脾氣太烈,性格像我,度量也要像我,主宰天下,凡事皆要從寬,女官在天朝佐理天事,有不合時宜的地方,一定要悠揚教導,海量寬容,使她心悅誠服。”
“小女遵天父聖旨。”
“楊長妹、石汀蘭現在天朝佐理天事,也有一段日子,況此兩小女分屬王姑,情同國宗,至於朱九妹、傅菀祥,也有前功,準其一起休息,免其理事,或居天朝,或居東府,安享天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