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有吃有住的地方,還不叫家
這天晚上,有很好的月亮。
月朗風清,銀白色的月光,水銀一般瀉在庭前。
這段日子楊秀清正為修訂《天朝田畝製度》費心斟酌,常常不知不覺就熬了個通宵。今晚的月光卻讓他停下工作,突發奇想。
他興衝衝地打斷善祥的書寫:“走,帶你去看月亮。”
廳前有護衛把守,他嫌不自由,暗暗從廳西的暗道出來,左轉右拐,竟然要帶著善祥爬到東殿最高的屋頂上。
“看月亮,在地上就可以看啊。”善祥有些腳軟。
“那裏離月亮更近些。”他此時真像個頑童。
“太高了,請殿下珍重貴體。”
“本王從小爬山爬樹,這算什麼,該不是你害怕了吧?”他哂笑道。
“我才不怕,你能爬上去,我自然也能。”善祥不服氣,跟著他努力攀緣,不肯落後,而將近爬上屋頂的時候,他還是回頭拉了她一把。
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觸碰男子的手,平日雖然悖逆大膽,男女之防的觀念還是牢固的。他隻是拉她一把,自然坦蕩得像拉一個兄弟,很快就放開了。放不開的卻是她,手上似乎還停留著那一瞬間的熱,灼得燙人,他的手掌是熱的。
“我幼時在山裏伐木燒炭,最難忘有月亮的晚上。”坐在屋脊上,楊秀清望著月亮說道,“我總要爬到最高的樹上,想看清楚月亮上麵有什麼。”
“看到了嫦娥玉兔,還是吳剛伐樹?”
“看不到,我眼睛不好,左邊這隻曾經被柴枝劃傷,無錢醫治,落下病症,被人笑為楊瞎子。金田起事之前眼疾複發,病得差些死了,萬幸天父突然在我身上降臨,才撿回一條命。”
善祥半信半疑。
“你看,這裏視野開闊,連旱西門守城的兵都看得見。”楊秀清伸手指去。
月光很亮,真切地照見大半個天京城,照見山河庭院路橋,還有那一道道沉默的屋脊。隻是千家萬戶的窗子大多是暗的,很多屋子已沒有人住,想起曾經璀璨熱鬧的上元燈節,仿佛已是隔世的事情。
“那些房子,如果亮著燈火,天京城的夜色就更美了。”善祥輕聲說。
楊秀清不以為意:“城裏男女分館,集中一處住著,自然會空出許多房子。”
“不單是房子,那是可容棲身、可供飲啄之地,那是家。”
“城中各館也不曾薄待眾人,也有吃有住。”
“有吃有住的地方,還不叫家。”
“你說,怎樣才叫家?”
“屋裏有夫婦,高堂有父母,膝下有子女,血緣至親,和美有情,同甘共苦,不離不棄。在這樣的夜裏,灶上有熱茶,窗上有燈火,縱使人在遙遠的途中,抬頭一望便知道,有人在門後盼著。”
“我是孤兒,自幼無家。”楊秀清沉默了一下,說道,“但本王如今有三十六個王娘,十二個東世子女,我東府更有數不清的殿堂樓館,望不盡的園林草木,許多姓楊的好漢也爭相入我門下,認作‘清’字輩兄弟,大國宗楊元清、三國宗楊永清、七國宗楊輔清,你說本王這個家夠不夠大?”
善祥笑笑:“九千歲家大業大,洪福齊天。”
“當年在紫荊山裏,哪想得到會有今天?”楊秀清出神地說,“那晚我爬在最高的樹上,想看看山那邊有什麼。當時真是羨慕這白白胖胖的月亮,不必為三餐發愁,又可以長生不老,想去哪裏都能去,定然也知道山那邊有什麼風景。”
善祥心裏一驚,驀地憶起八歲那年的利涉橋,那晚她坐在橋上,雙手抱膝望月,心裏想的竟然和楊秀清一模一樣。
“山裏的月夜,除了鳥獸鳴蟲,一個人也沒有。我無父無母,也無兄弟姊妹,走在路上就放聲唱歌,歌聲回響,好像山那邊有人唱和,就覺得不那麼孤苦。”
他的語氣故作輕鬆,似滿不在乎,神情卻沒能掩飾住感傷。那感傷是他少年時小心藏起的,此時無意中流露出的,也帶著少年時的真切透明,讓人悄悄地心疼,又怕驚擾了他,最好還是裝作毫無察覺。
善祥打趣:“那你是怎麼唱的?”
“如今我倒不能隨便唱了,哎,月亮倒是一樣的。”楊秀清張一張口,笑了,月光下他臉部的輪廓很是柔和。
次日清晨,善祥如往常一樣穿過掛滿鳥籠的回廊,婉轉的鳥聲裏,她忽然明白了什麼,見到楊秀清的時候竟脫口而出:“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養這些鳥了,紫荊山裏也有這些鳥聲,對嗎?”
楊秀清愣了一下,嘴角慢慢浮起微笑:“人人以為我是奢侈誇耀,隻有你懂得這裏的意思。”
她的臉又紅了一紅。
吳長鬆行了個禮,善祥竟然沒認出他來。
天國機匠衙總製吳長鬆,頭戴黃色朝帽,帽邊綴三節龍,身穿黃馬褂,前後繡著兩團牡丹,氣派莊重非常。他表情儼然又恭敬,裝作不相識的樣子,呈上一份設立柴薪館的奏折,楊秀清示意善祥收下,讀給他聽。
善祥翻開奏折嚇了一跳,奏折裏夾著張細紙條,約定明早五更在侯家橋有要事相告。善祥悄悄把紙條攥在手裏,不看吳長鬆,仍若無其事地讀了奏折。
吳長鬆奏請設立柴薪館,明裏是集結居民出城打割柴草,以供城中各館火炊之用,堂皇賺得關憑,暗裏是為方便內應來往城中送信。他早有反意,費盡心機爭取機匠衙,招收工匠十萬人,除了身強體壯的本地機匠,還有許多是不堪各館重役的老弱婦孺。他隻懊惱機匠衙招人太遲,沒能及時解救菀祥和傅夫人。
早些日子,吳長鬆暗中寫信給江寧知府趙德轍,自願為清軍內應,且手下數千機匠皆是忠於朝廷的血性男兒,期望與城外官軍裏應外合。趙德轍將書信呈送江南大營主帥向榮,向榮有所動心,稱天京城內還有一位義士,他會派人進城與他倆密約。當下三方約了日子地點,你說巧是不巧,向榮派出的密探是大孝子胡恩燮,而城內那位也為內應奔忙的義士,竟然就是張繼庚。
三人劫後重逢,不勝唏噓感慨。胡恩燮是性情中人,不由分說先大哭了一場。太平軍進城之際,他父親、伯父集體服毒自盡,家裏死了十一口人。他為了老母苟且偷生,在旗幟館裏混了兩個月,終是不甘,便偷偷去女館辭別了老母,找機會逃出城去,先至孝陵衛江南大營,又受趙德轍命在秣陵關辦撫恤局,因他熟悉城裏情況,這才特被派來聯係內應。他一邊擦淚一邊說:“也不知我老娘怎麼樣了,好幾個月沒見她老人家,沒有一日不掛記。”他停了一會兒又說,“也不知那魏公西園怎麼樣了,好好的一座園子,一定讓長毛糟蹋了。”
三人當下商定,城內由吳長鬆、張繼庚分別募集義士,待準備停當,再與城外江南大營密約攻城日期。吳長鬆衙裏的機匠組織起來不難,張繼庚身在北府,也暗中聯絡了水西門、太平門守城將士數百人。又正逢水營楚籍兵士不滿將領政令,有人帶頭密謀投奔清軍,張繼庚便趁機與他們結成聯盟,共計集結上萬人。隻可惜水營之盟沒多久走漏了風聲,謀叛的楚籍水兵被殺了八百多人,張繼庚入盟的時候用了假名,才幸而得免。此事之後,他不曾畏懼,也毫不氣餒,仍私下四處尋訪起義壯士,一身神力的粗莽轎夫張鴉頭也被張繼庚打動,覺得他看得起自己,便慨然許諾參與其事。到了十月底,事情已籌備得差不多了,張、吳二人便通過胡恩燮傳話,初步約在下月中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