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這之前,張繼庚特意求向榮給了他一塊免死牌。他的憂慮不無道理,清軍一旦攻入天京,勢必不免一場大屠殺,到時候刀劍炮火不長眼,平民百姓尚難幸免,而在東殿裏任職的她就更危險。其時他在城頭迎戰,應是凶多吉少,如何抽出空暇去保護她呢?思來想去,自己所能做的隻是為她求一塊免死牌了。免死牌到手,他反複摩挲,心情沉鬱,現時自己身份敏感,出入倍加小心,自然不能親手交給她了。上一次見她,是在人群擁擠的大街上,她是千古第一女狀元,騎著高頭大馬遊街,威風華美,光彩萬丈。他是為她高興的,雖然這高興裏麵有著複雜的情緒。現在他想,不知以後能否再見。
五更天,晨光熹微,侯家橋畔停著隻空柴船,吳長鬆沒穿官服,善祥也是便服,二人小心登上柴船。
吳長鬆開門見山:“二小姐,現今有個出城的機會,你最好馬上決定,要不要走?”
善祥不解:“出城?”
“對,東王昨天準了柴薪館,今天就可以出城取柴,這隻柴船有關憑,可直接出水關,你要是同意走,江州那邊自然有人接你。”
“我為什麼要走?”
“城裏不久會有大事,你不如早走。”
“你所說的大事是什麼?”
“二小姐,你不見城外江南江北大營的陣勢,長毛長不了的,還是咱們大清國的江山。你早早為自己尋條退路吧,不要貪戀這些權位虛榮。”
“我真討厭這些,勝王敗寇,爭來打去,誰坐了江山又如何?死的無非是老百姓,折騰的也是老百姓。現在城內好不容易安定些了,幹戈再起,又要燒多少房子,又要死多少無辜!”
“要怪隻能怪長毛造反,禍國殃民。”
“六哥,這話不公道。大清朝廷也不全是明君忠臣,我也沒見他們有多愛民,反而太平軍裏紀律嚴明,體恤弱小。”
“二小姐別忘了夫人是怎麼沒的。”
“我沒忘,他們的政令確有不得人心的地方,但是他們聽得進諫言,也願意誠心改善。這些日子我任東殿內簿書,近在東王身側,親眼見他處理政事公正嚴明,讓人信服。若為子民,我寧願選擇一個有望更好的新主,我亦願意傾盡力量助他矯正向善,試問國若政令清明,民自會安居樂業,又何必為誰王誰寇誰忠誰逆而爭得不可開交呢?”善祥一連氣地說,停了停又道,“還有,在這裏,一個女子可以出來做事,可以大大方方在街上走,我好不容易從閨閣裏走出來,我不會再走回去。”
吳長鬆沉默了一下:“二小姐,你自小就和常人想的不一樣,現在咱們各為其主,我也無話可說。看來張秀才真沒猜錯,他讓我不用費心勸你,你是不會走的。”
“哪個張秀才?”
“求親十二次的張繼庚。”
“是他?”
“是他,他讓我把這塊牌交給你。”
“這是什麼?”
“免死牌。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求來的,你一定要珍惜。若清軍入城,殺到東殿,你拿出這塊牌,就能保住一條命。”
“真要掀起一場殺戮嗎?”
“這些恕我不多說了,你小心保重就是。”吳長鬆猶豫了下,歎口氣,“我也給菀祥求了一塊,隻是天王府內外禁絕,該怎麼交給她呢?”
這句話說到善祥最煩心處:“我也一直沒能見她,東王數次代我請旨,每次都被回絕。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天王愣是不準女官探親,甚至連翼王的姐姐、東王的表妹都不準。”
吳長鬆蹙起眉頭:“我再找人打探消息吧,聽說天王暴躁無常,真是不放心她。”
天王府的壯麗奢華,超出了人的想象。
長長的黃牆高兩丈、厚四尺,外重太陽城,內重金龍殿,庭柱選料皆是兩抱粗的參天大木,盤滿了五色神龍。門窗用最好的綢緞裱糊,牆壁塗著光燦燦的泥金粉,地麵盡是光滑的大理石屏。金龍殿尤其高廣,赤金包皮的梁棟,雕刻著繚繞的龍鳳,四壁牆畫滿龍虎獅象,威嚴華貴至極。
站在天王府的大門前,仰頭隻能望到森然的高牆,最多能見一點兒鼓吹亭的琉璃瓦頂。府門左邊牆上的黃緞,用朱筆寫著尺餘大的楷體字:“大小眾臣工,到此止行蹤,有詔方準進,否則雪雲中。”雪雲中就是雲中雪飛,這是太平天國對殺頭的隱語,詩意背後帶著凜凜的寒意。
天王洪秀全在攻占天京的前半個月,於蕪湖龍船上頒發了一道《嚴別男女整肅後宮詔》,中有一條“外言永不準入,內言永不準出”:“有傳出或傳入者,傳遞人斬不赦也。所傳的女官或某臣下,亦斬不赦也。”而洪秀全自己,打從進了天王府,至死也沒邁出過半步。他用這道禁令,用這高兩丈、厚四尺的深牆,把自己和八十八位王娘、十一個王世子女、兩千名女官緊緊地關閉起來。
洪秀全在心裏說,我家的事情,此後再不用你管了。
這句話,他是說給楊秀清的。
不得不承認,楊秀清是個奇才,沒有他,拜上帝教早就被官府滅了,他洪秀全也早就死在平南山人村了,更不用說金田起事、永安封王、天京建都。帶兵打仗、治理國事,自己處處不及這個大字不識的燒炭佬,承認這點雖然有些痛苦,但還是承認了。他洪秀全自認寬宏大量,封楊秀清為東王、正軍師、九千歲,職位僅次於自己,甚至上殿來也免跪,特許站在階下。楊秀清喜歡管事,那麼大事小事就由他管去,風頭由他出去,楊秀清要是懂事,就該知道滿足收斂。就算他再厲害能幹,我自己的老婆,也輪不到他管。
可是說真的,洪秀全被自己的這班女人煩死了。
還是在江口的時候,發妻賴氏就和新納的陳氏鬧不和,賴氏耕田婆出身,粗蠻不講道理,生起氣來連他這堂堂天王也敢打罵,真是成何體統!他後來特意寫了首詩教導賴氏:“夫道本於剛,愛妻要有方。河東獅子吼,切莫膽驚慌。妻道在三從,無違爾夫主。牝雞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到了永安,他貴為天王,三十六個王娘當然不多,可是這些女人沒有一天不吵鬧爭鬥,他成日給她們斷案評理,簡直要發瘋了。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幾個王娘竟嫌他偏心,聯合起來頂撞他,給他臉色看,那個姓段的十八歲小王娘,有一晚侍寢竟然把他踢下床,跌傷了尾龍骨,真真是奇恥大辱。當時自己臥床養傷,楊秀清便借天父下凡替他管老婆。蕭朝貴那時還沒死,也來湊熱鬧,又借天兄下凡嚇唬這一眾小嬸。他當時沒說什麼,但是心裏很不高興,總覺得他們在背後笑他,一定在笑。
天父下凡是怎麼一回事,他還不知道嗎?
想當年他赴廣州應試第三次落第,積憤成疾,猝然病倒,被人用轎子抬回家,昏睡了四十多天。昏睡中,他夢到自己上了天庭,有一位老人授劍給他,要他鏟除世間鬼魔。醒來之後看了本《勸世良言》,才明白那老人原來就是上帝爺火華,自己本該是上帝第二子,肩負下凡鏟除鬼魔、一統天下的重任。從此他大徹大悟,再不去考什麼狗屁功名,索性連村塾的孔子牌位也拆了,接著創立拜上帝教,和馮雲山遠赴紫荊山傳教,一路坎坷辛苦,終於彙聚千萬教眾。這中間也屢涉險境,虧得許多兄弟姊妹的相助,尤其是楊秀清,創了天父下凡這一出,確實震懾了不少人,也為他洪秀全贏得無上的威望。隻是楊秀清既有了這招,便不知收斂,時時要用,事事要用,捉拿內奸時用,定都爭議時用,連管他老婆時也要用,誰知道下一次心血來潮什麼時候用?真是讓人沒有一刻不忐忑,沒有一刻不惶惶。